按照公元纪年法,人类的伟大进程又往前翻了一页。
新年伊始,青年旅馆的银杏树下仍堆着一小撮往年的雪。不过,元旦的太阳刚一升起,它就逐渐消融了。元旦的太阳一如昨日般温暖,一如往常般大小,一如既往地以几乎同样的速度从东方升起、往西山坠落。换言之,如果人类按照最普遍的自然规律完成极其复杂的新陈代谢之后,内心没有空虚无聊到一定程度的话,是绝不会把这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平凡的一天另眼相看的。
在本故事中,这天也像往天一样,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大概要数晚间的那段小插曲了。对于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灾难,此前已出现过一系列征兆,因而司徒先生特地留意,避免其真的发生。他在由客厅进入庭院的时候,再也不敢把头昂得那么高,把胸脯挺得遮住视线了。这晚,当他想挪至庭院抽几支烟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窑姐儿一脸幸福地坐在小凳上脱下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皮鞋。他心有余悸,因此格外谨慎。他走到台阶处,决不定该把哪只脚先放下去,甚至觉得左小腿在发抖,肌肉在跳动。他为自己的胆怯生自己的气,尤其痛恨那条不争气的腿。于是,他决定惩罚它,便把它先跨了出去。灾难就是这样发生的:他感觉自己一脚踏了空,身体失去重心,朝着窑姐儿所在的一侧倾斜;他想把踏空的脚迅速挪到身前,以达到制动的效果(他认为这个愿望是可以实现的);然而那条腿不但不听他使唤,还死死地拖在后面……他摔倒了。窑姐儿来不及闪避,只好用手挡住司徒先生栽倒下来的身体。谁也说不清窑姐儿是害了司徒先生,还是救了他的小命,但窑姐儿当时究竟有多么羞愤,却是不难想见的。倘若窑姐儿没有接住司徒先生,他或许会摔断脖子,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室友们仍然把这段插曲定义为降临到司徒先生头上的一场空前但非绝后的灾难,因为他在事后就无法像往常那样风度翩翩地昂首阔步了,而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瘸子。
司徒先生认为,成为瘸子不是他本人错,更不是别人的错,因而他并不在意,也希望室友们不要介意。他现在还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因为他哪儿也不想去,光是从寝室挪至卫生间或者庭院,一条腿完全够用了;如果想走得快一些,那就跳着前进。
后来,两位体己好友偷偷摸摸地买了一支拐杖,作为新年礼物赠给司徒先生。如此一来,司徒先生便可以轻松而愉快地由寝室转移到庭院里吞云吐雾了。
就在东窗事发的后一天,隐居窑洞深处的老头儿第二次找不到回家的路。和尚和郁树寻遍了公园周边的大街小巷,也不见老头儿的影踪。直到黄昏将息,老头儿才由一对环卫工人夫妇送回青年旅馆。老头儿返回窑洞后,夫妇俩告诉年轻人,他们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已不止一次见过老人从青年旅馆进出了;他们看到老人的时候,他正抱着头蹲在墙角,很难受的样子,不过搀扶他回来的路上,又好些了。他们还悄悄告诉几个年轻人说,这多半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他们对夫妇俩善心美意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但关于禅修多年的老者——或者说觉者——终将身患老年痴呆病症这一层,年轻人则多半不以为然,或者说不敢妄下定论。
常言道事不过三,年轻人已经开始讨论如何解决那个可能和老年痴呆相关的难题了。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不过等和尚往窑洞里跑一趟出来,此方案就被直接否决了。其次,窑姐儿提议不要让老头儿出门散步,她摊开双手说,这样一来,也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大家告诉天真的窑姐儿,把老人家用绳子捆绑起来是不道德的。再次,郁树表示愿意照顾老人,他说自己反正也无事可做……不过他还没说完,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早起了;此外,和尚也摇摇头说,师父现在还不需要别人照顾,即便有所必要,那也是做徒弟的份内之事。
正当大家陷入茫然困境之际,同样作为患者的司徒先生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说出这一妙招的之后,还不遗余力地给大家讲了那个疯狂老爷车的故事。他刚讲到自己是如何塞进那辆馒头的时候,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泪光闪闪,气都喘不上来了。大家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然后考虑到他所提出的方案切实可行,也就原谅他那种不合时宜的癫狂笑声了。最后,当然是由老头儿的得意门生来执行此一妙招啦。他把青年旅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缝补在老头儿的每件(其实只有两件)衣服上,又附上一段感人心扉话。和尚坚信,精美的针线活是一定能打动随便哪颗凡人心的。
怎么,难道说,新的一年不但没有什么新气象,反倒多了两个患者来妨碍青年旅馆的安宁?不,不是这样的,若读者有此想法,那定是想错了的。没有什么新气象倒是真的,但两位患者绝没有给大家带来更多的麻烦。司徒先生因为行动不便,便自然而然地增加了睡眠和抽烟的时间,也理所当然地减少了对室友的捉弄,更没心思发表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论来蛊惑人心了。老头儿并不总是犯病,他深知外出散步极可能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便决定不再外出了。他只有忘记此决定的日子才可能出门——这样的日子本身乃是极少的,而且老头儿又不是每次都能走丢,即便走丢了,也会有好心人送他回来的。那就是说,故事中的青年旅馆终究是个宜居怡人的好处所,好像人终有一死那样,是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有一天,太阳没有打西边出来,月亮也尚未飞出轨道,但我们的主人公夏郁树却起了个大早(其动机并不明确,只恐怕和梦游相近)。他在最适宜睡眠的时分——室友刚好出门上班,太阳升起没多久——竟裹着毛毯从床上跳下来了。他降落到地表,站着打了会儿盹,又眯着眼睛走出房间。随后,两条腿把他裹着毛毯的身体带到了司徒先生差点儿摔断脖子的台阶处。
他一张开眼,便看到青年旅馆的堂堂总经理正蹲在地上搂树叶。和尚似乎很享受诸如此类的的劳动,放着簸箕不用,而亲手将堆成一座小金山的树叶像捧小鱼儿似的捧到银杏树根部。尽管郁树对和尚的荒唐举动已然司空见惯,但他还是禁不住想笑,为了不致打断和尚挥洒儿时残留下来的天性,郁树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音。接下来,和尚越来越像个孩子了:他先把捧着树叶的手举过头顶,然后让叶片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漏下来;重复几次之后,又干脆把手伸进那堆树叶里,突然往上扬起来,黄叶便像雪花一样飞舞着,落在他身上。而当他站起身来抖落它们的时候,却发现门厅里站着一条毛毯。
“你怎么……”和尚紧张兮兮地说,好像做错事被逮了个正着似的把双手背在身后,“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哈哈,当然是为了看和尚表演搂树叶咯。”郁树笑着说。
“哼!蠢货。”他咕哝着,扭绞了一会儿身子,又继续干活。
“那件毛衣织好了吗?好久不见你织毛衣啦,和尚。”
“关你屁事!蠢货。”
“哦,开个玩笑嘛!请你原谅。”
“哼!”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郁树有些忸怩地说。
“说。”
“我还是老实交代吧,其实,”郁树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我也有当个和尚的想法,我说真的,”他看到和尚撇了下嘴,便赶紧强调其严肃性,“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青年旅馆,不过总的来说,也算是种缘分呐!”他沉吟了一会,使出了对付出家人的杀手锏,“我敢说,这是一种佛缘!你觉得呢?”和尚没有搭理他,他接着道,“和尚,我想见见你师父,可以吗?”他早已有此想法,不过近来想得多一些罢了。
“问我干什么?难道我把师父藏起来不让你见吗?你可以直接去那个房间找他。”和尚指着小黑屋说。
“真的吗?”
“当然啦,师父又不会吃了你。”
“但是我怕打扰老人家。”
“那你就不要去。”
“不行啊,我得想个办法,”他装出思索的样子,但办法却是早就想好的,“不如这样吧,等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去给老头儿送饭,这样就不用打搅老人家了。你看……怎么样?”
“随你的便。”
“哈,太好了,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嗯?”
奸计得逞后,郁树没有去睡回笼觉。他把裹着毛毯的身体塞进藤篾圈椅里,幻想着见到老头儿该说些什么话。他之所以想要探索这个神秘的人物,除了好奇心作祟之外,他还相信:老头儿隐居多年,一定已经参透了生命的真谛。他本人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是很有闲心来浮想联翩的,而对那些纷纭却又莫衷一是的玄学难题怀有极大的兴趣,也是顺其自然的事,不足为怪。尤其是近些日子,他眼睁睁看着青年旅馆有两个人正在以一种显而易见的速度朝着死亡迈进——按照目前的情况而论,死神已经与他们勾肩搭背了——探索生命的意义就变得相当迫切了。他倒不是急着赋予自己的生命以多么辉煌灿烂的价值,不过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幻想罢了。
“天哪,我该该跟他说什么呢?”他想着,“难道要直接问他有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吗?不行,多少有些冒犯。哦,对了,我该怎么称呼老人家呀?干脆叫老头儿吗?不,太无礼了。叫爷爷吗?不要吧,那他岂不是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还怎么探讨形而上学的问题呀?”后来,他决定免去非必要的俗称,只用第二人称的敬称来称呼老人家。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起得这样早,便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暖冬清晨干冷的空气,又像抽烟一样呵出一团水雾。阳光没有照到他,还停在另一栋居民楼的高墙上,以及银杏树灿烂夺目的梢头。黄叶、咖啡桌和碎瓷砖地板上,还残留着几许正在消融的寒霜。他打了呵欠,眯着眼看一朵漂浮在蔚蓝高空的白云。他觉得自己像只井底的青蛙,但也很像那朵自在漂浮的云彩。
“他们都要死了,”他接着拿两个要死的人作比较,“一个老死,一个病死……不接受治疗,反正都一样,死得快。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死吗?一个在禅坐,一个在睡觉,如此这般,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吧?……他们在等死吗?不,等待是痛苦的,如果等得不耐烦,早该自杀了。他们根本无所谓生死吧。”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禅修和睡觉到底有没有区别呢?”他接着想,“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禁欲,一个纵欲;一个修行,一个堕落……不,太有区别了,有本质的区别!”他说不清二者究竟有何区别,不过他的本能使其感觉到了它们大不相同。“人为什么要堕落啊?堕落是不对的……不,我有责任,我要救他。”他匆匆跑回房间,立即执行拯救好友灵魂的方案。
“起床!快起床!”他掀开司徒先生的毛毯,吆喝着,“你给我起来!”
“怎么啦?”司徒先生先是梦呓似的问了声,接着发起火来,“你怎么回事?你发什么什么神经?”他说完,又极不耐烦地扯了扯毯子,转过身,做出睡着的样子。
“没有时间了,你没有时间了,你再这样下去,只会死得更早!”郁树继续叫道。
“哎哟,你倒挺关心我的嘛,”司徒先生清醒过来,回过头用戏谑地口吻说,“不过,早点儿死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呵,那你为什么不自杀呢?”郁树冷笑着说。
“哦,太麻烦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必要的时候,”司徒先生想起了爷爷,“不过,你让我安安静静地等死吧,我还要睡一会儿……”他没说完,便睡下了。
“不,你不能死。”
“荒谬!好像你不会死似的……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感动呢。”他抬起头来看了让他感动的人一眼,补充道。
“我不同意!”郁树坚决地说。
“荒唐!好像你对我有什么权利似的……不过,我真有些感动,感动得都要哭起来了。”但他是笑着说的。
“好吧,那你去死好了。”他喃喃地咒骂着,自己也想爬上床再睡会儿。
“喂!等一下,”司徒先生叫住他,“我是病人嘛,你难道不能对一个绝症患者有点耐心吗?至少该温柔一些吧。既然你希望我起床,那我起来就是了,”他掀开身上的裹尸布说,“你看,我不是正在起床吗?你不同意我安安静静地等死,那就由你折腾好了。你不同意我死,那我就答应你活下来,这很简单……来,帮我一把,”他扯出一件睡袍递给郁树,“既然你希望我起床,那就帮我把衣服穿上。”
郁树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吃了大亏,但他心里又很乐意做这件事情,他没怎么犹豫,便像个忠实的奴仆那样把司徒先生越来越干瘪的肢体装进睡袍里,系紧睡袍的带子。
“要不要穿双长筒袜?”他在给司徒先生那只失足的脚套拖鞋的时候说,“外面挺冷的……”
“不用,丑死了,”司徒先生洋洋得意地打断他。“哎呀行啦行啦,给我拐杖……走开!我要去上厕所,别跟着我了,像个奴才似的!”
“哦,好的,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