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先生仿佛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几个身穿制服、头戴钢盔的人正从他身体上拖走一具尸体。子弹穿过了死者的头颅，瞬间夺走了他的生命，他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行为，便一命呜呼了。司徒先生看得出来，这个死者就是将长刀穿过大胖子身体的暴徒。直到这时，也没有人给暴徒合上眼帘。他没有享受到死亡的宁静：即便是死了，也死得面目狰狞，眼睛瞪得老大。从他快要鼓出来的眼睛看，他大概是个勇敢、果决、刚毅的年轻人；他生着浓密的黑发，蓄着两撇小胡子，骨骼棱线分明，显然是个身体健康的小伙子。可他现在和他杀死的人一样，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罢了。

那个司徒先生想要感激和道歉的人，业已是个没有生命的驱壳了。司徒先生的衣服上沾满了恩人的鲜血，而他脸颊上却溢流着暴徒的脑浆和血液。有人把司徒先生扶了起来，问他有没有受伤。司徒先生摇了摇头，又从一具尸体下面翻出自己的行李箱来，拖着走了。

广场上星罗棋布地遍布着一滩滩血泊，好像爆米花从烧烫的铁罐子里喷出来似的，到处是零食、纸屑、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女人的背包和化妆品，不锈钢栏杆上挂着衣服，有的衣服里还裹着它主人的尸体，血顺着栏杆直往下流。有人围坐在死者身边哭天喊地，大声咒骂着恶棍歹徒，接着又可怜起了自己的命运。路边停着几辆闪着警示灯的车子，不少黑衣人在清理尸体，搜索歹徒。看到眼前荒凉而混乱的景象，司徒先生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诞，好像梦境一样。

司徒先生拖着行李箱走在荒凉的大街上，向出租车招了几次手，都没有叫到车。有几辆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但司机瞧了他一眼，却又忙不迭地开走了。司徒先生看着自己丧尸般的模样，突然觉得很可笑，便坐在地上狂笑起来。他觉得那些死去的人很可笑，活下来的人更可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又被口水呛住，猛烈地咳了好一阵。他想起了那些躺在地下通道的活死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境况和他们相去不远，便像他们那样躺倒在地了。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仰面望着璀璨的星空，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他微笑着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幸福的错觉。在他快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一辆像馒头似的老年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

“小伙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探出车窗，对司徒先生喊道，“你怎么睡在这里呀？太不像话了……哎哟哟，你流了这么多血，快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司徒先生看到老头儿和爷爷年纪差不多，连模样都相仿，他又觉得自己在做梦，梦到了爷爷。他没怎么多想，便站起身来，用手袖揩了揩血迹斑驳的脸，钻进那辆馒头车。他又费了好大劲，才把箱子也塞了进去。

“哎呀！小伙子，”老人启动馒头以后，对司徒先生嚷道，“你伤到哪里了？”没等司徒先生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很想帮你，可是……可我已经老糊涂啦，不中用啦……我不记得路啦。要是你知道，就快告诉我，最近的医院怎么走……你怎么样啦？”

司徒先生几次想打断老头儿，告诉他实情，可他发现老头儿和爷爷一样，听觉出了问题。他只得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声喊：“我没事，我没有受伤……爷爷！您能送我回家吗？”

老人似乎听明白了他说的话，不停地点着头。

“老爷爷，告诉我，您住哪里？”司徒先生突然反应过来，问道。

“哎哟，我不记得啦！”老人摇着脑袋说。

“那您怎么回去呢？”

“总会找到的。”

“您有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我不记得啦！”

司徒先生看到老头儿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带子，便把它拽回来。带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老人的详细住址和家属的联系方式。这个地址在青年旅馆附近，司徒先生正好可以把老人送回家。

司徒先生干了一桩善事，心情特别愉快，以致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忘记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了。他转进阴森可怖的小巷，点了支烟，抽将起来。烟雾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惨白，拉杆箱的轱辘转动发出的响声在深巷里听来格外清晰。转了几个弯，他看到巷子尽头挂着光亮的灯盏，灯下站着一个人。他看清那人是小树苗，心里高兴极了。他想起自己曾和郁树说过青年旅馆就是他的家，而现在，家人正在等着他回家呢。他想冲过去拥抱自己的家人，但他想到自己的绅士风度，便不好得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