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已经驶出了城区,在黑夜里摇晃着向前挪动。车厢里时而寂静,时而喧闹,弄得温度也是一会儿太冷,一会儿又太热,让人难受得要命。司徒先生身边坐着一个老女人,一直在睡觉,好像睡死了似的,车厢一摇晃,她的脑袋便要滚到司徒先生的肩膀上。他对面则是一对年轻男女,像是夫妻或恋人。不过后来,司徒先生发现他们此前并不相识,因为那个矮个子男人说是“缘分”让他坐在“美女”身边的。司徒先生觉得他说的“缘分”很有几分道理,而他所说的“美女”却生得不怎么美,尤其是她过于向外突出的牙齿。听着他们的谈话,司徒先生觉得很有意思。矮个子男人一直在向龅牙女人献殷勤,总要称呼她为“美女”,常要夸耀她的美貌。大概是种勾搭艺术吧,他们谈起了爱情和婚姻。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矮个子男人都向身边的龅牙美女表示:“不管怎么说,要找就找个像你这样的……”司徒先生听了相当感动,相信那位美女也一定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的,她大概听出来了。“可我已经结婚了。”她说。“啊呀,真遗憾!”矮个子男人说,“不过,听到你这样优秀的女人已经嫁人,我是想得通的……”
司徒先生听了此话,却实在难以“想得通”,不过他没有多想,只觉得很可笑。继续听他们的谈话,司徒先生发现,矮个子先生受到了龅牙美女的怠慢。尽管龅牙美女已经嫁人,但司徒先生还是希望她对矮个子先生稍微热情些。于是,他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可谈话没有进行多久,他便忘记了谈话的目的,其结果更是远离了他的初衷。龅牙美女非但没有对矮小伙产生更多的好感,反倒和司徒先生聊起了家庭生活;而矮个子先生也不再和美女搭腔,却和司徒先生探讨起了城市的发展。司徒先生深入了解他们以后,发现他们都蠢得厉害,只不过比他幸福快乐得多。
当他们的谈话进行到唉声叹气的时候,乘务员推着餐车来贩卖晚餐了。司徒先生整天没有进食,这时才感到肚饿。不知是列车餐太难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司徒先生周围竟没有产生一张订单。像司徒先生那样的绅士,是宁可挨饿,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咽食物的。因此,他选择了饿肚子。而正当他做好了与大家一起忍饥挨饿的心理准备的时候,大家却掏出了早已预备好的粮食,冲起了泡面。矮个子先生如此,龅牙美女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连坐在司徒先生身边的老女人也嗅到泡面的香气,醒了过来,冲了泡面。
龅牙美女端着充满开水的泡面盒回到座位上,突然好奇地问司徒先生是不是已经用过晚餐了。司徒先生摇了摇头,说了实话。她又问他是不是很讨厌吃泡面。他说不是的,只是忘记准备罢了。接着,她从一个帆布袋子里掏出一盒泡面来递给司徒先生,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矮个子先生也掏出几根香肠,递给司徒先生,照样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司徒先生感动至极,说了好些感谢的话,接受了他们的一番美意。他很想买点儿水果来报答他们,但龅牙美女告诉他,这时候的果盘太贵了,到凌晨会便宜许多。矮个子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于是,司徒先生决定到凌晨再报答两位救命恩人。
零时之后,司徒先生完全忘了感恩的事情,两位恩人也已靠在彼此身上熟睡了。司徒先生又睡了一觉,醒来立即见识了那位丈夫所说的比坐票舒服些的“妙招”。他伸了个懒腰,想把脚缩到椅子下面的时候,却踩到软绵绵的什么东西。他弯下身子一看,原来是一个人的肩膀。他很想道歉,可那人睡得很熟,正在打呼噜。司徒先生恍然大悟:躺在下面确实比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得多,如果不考虑其它因素的话。他也很想这么干,但他发现每个座位下面都躺了人,根本没有他的席位。不过后来,他觉得那种想法实在太荒唐,或者说太虚伪了。他叫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乘务员,问她是否有卧票出售。乘务员告诉他,现在没有,如果有的话会第一时间告知他。他又问她哪里可以抽烟。她指指前面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司徒先生走到吸烟区,发现黑黢黢的过道里也躺满了人,跟地下通道里的那些活死人一样。他真担心一不留神踩到他们的手,甚或踩断谁的脖子。
差不多凌晨三点,司徒先生得到一张卧票。他问女乘务员什么时候可以到达终点站。她说,如果列车不离开轨道的话,今晚就会到。司徒先生不确定她说的“今晚”是什么意思,又问了一遍。她说列车还要行驶一个白天,又说车票上已经写明了全程所需的时间。司徒先生很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但他看出乘务员有些生气,便懒得解释了。
司徒先生爬到悬在半空的小床上,当即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而且是真实姓名。他知道自己正在睡觉,也很想直起身子来和那人说话。可他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动弹不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接着,他梦到自己已经醒来,正和一位姑娘躺在床上聊天,或许是。渐渐地,开始变得像另外一个女人,他开始奇怪为什么会穿着一身制服。他总算看出来了,那个女人不是,而是那位女乘务员,他们也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在那条昏暗阴湿的地下通道里。她责怪司徒先生踩死了躺在地上的人。正当女乘务员要冲司徒先生大发雷霆,用手铐捉住他的时候,他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完全是梦,呼唤司徒先生真实姓名的正是那位女乘务员,她唤了几声之后,又轻推了几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腿。司徒先生醒来,很想把那个可怕的梦告诉女乘务员,可他清楚地看到她严肃的脸之后,便忍住了,只问她有何贵干。她请他把车票拿出来。司徒先生解释说,车票是她亲自交给他的。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她记得很清楚,不过是例行检查而已。司徒先生在裤兜了摸了一阵,把车票扯出来递给她。不巧的是,那张该死的车票竟在女乘务员伸手过来的时候从司徒先生的指缝间滑落了,像片树叶似的票到车厢地板上,以致使得他们两人向对方伸着手,彼此对望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故意的,请你相信,”司徒先生怔了一会儿,连忙解释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请你原谅……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十分畏惧眼前的女乘务员,大概跟此前的那个噩梦有关吧。
听完他的忏悔,女乘务员撇了撇嘴,弯下身子把车票捡起来,在一本文件夹里登记着什么。司徒先生见她没有生气,便问她现在几点了。她没看什么计时工具,张口便说四点。司徒先生看到窗外仍是一片昏暗,便自言自语地声称,自己才睡了不到一个钟头。女乘务员突然对他笑起来,说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火车正在隧道里行驶。司徒先生看到她的笑容,顿时觉得人还是笑起来好看些,不然她实在不怎么漂亮。司徒先生想起了青年旅馆,便给和尚发了一条简讯,告知他今晚将到达青年旅馆的消息。
当女乘务员把车票还给司徒先生,不知为何,那张该撕个粉碎的车票又从他指缝间滑落了,以致使刚刚微露笑容的乘务员再次把脸阴沉下来,气冲冲地捡起车票扔到司徒先生的衾被上,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带着怒气走开。
后来,司徒先生总算找到了原因。他看着没能抓住车票的左手,把罪责全推给了它。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左手已经不属于他了,因为当他想把它握紧的时候,它却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好像小妹抓着玩弄的那只爷爷的手一样。“可是我还活着呀!”他对自己说,“我的生命还和我的身体呆在一块儿呢……为什么呀?难道我对自己的肢体也控制不了吗?……哈哈,我连握紧自己拳头的自由也没有了……”他紧盯着自己的手,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他的笑声感染了——或者说吵醒了——睡在对面老先生。后者极不耐烦地瞅了司徒先生几眼,在心底咒骂了几句,把身子翻到靠墙的一侧,好像翻个身便听不到那笑声似的。
“是梦,我正在做梦,”司徒先生强迫自己相信,“不可能的是真的……多么可怕的梦啊!好吧,既然醒不过来,那我就在梦里睡觉好了。”后来,他真的在梦中睡着了。他有好几次醒来,都发现列车一动也不动地滞留在轨道上,避让其它花色的列车,音响里一直在播报列车将晚点到达终点站的消息。
不过,列车终究没有出轨,一直在向着终点方向行驶,终于驶进终点车站,在轨道上打了个哆嗦,停住了,好像挣扎了许久,总算咽气了似的。司徒先生听到女乘务员的呼喊声,已经醒过来了。他很想跟她道个歉,但他发现确实是那只手出了问题,而不是他有意捉弄她,他认为主体是没什么错的,便不道歉了。车厢里已经从头至尾排了一条长队,司徒先生也加入了队列,跟着大家一起走出车厢,然后又随着人潮涌进一条又黑又长、像鬼门关似的地下通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搬家似的在狭长的地下通道攒动,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些阴惨的画面,只教他喉咙发干,不住地吞咽口水。通道尽头是向上攀登的阶梯,顺着出口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一方璀璨的星空,这让人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然而出口处却是许多江湖骗子,正焦急地等着屠宰那些远道而来、无知无识的旅客。
司徒先生没有理会那帮热心肠的掮客,径自往前走,走到车站广场前的一个丁字路口,他扬起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来招呼一辆正在等待绿灯的出租车。伺机扬了一下车头灯,仿佛说了句:“知道了,等着吧。”就在人行道两边闪出红灯的时候,司徒先生听到身后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回过头,看到惊声尖叫的人没命地往外跑,而凑热闹的人却往事发当地逼近,踮起脚尖或干脆站到高处向骚动的中心张望。司机把车子驶到乘客身边,看到乘客背对着他,便不耐烦地摁了声喇叭。喇叭声刚落,竟跟着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司机师傅见情况不妙,乘客又一动也不动地背对着他,便干脆放弃这单生意,把车开走了。
听到枪响以后,更多人跑着过来围观,连那帮掮客也跑来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使得那些想逃跑的当事人怎么也跑不出去,好像围城似的,外围看不到事件动人心魄的情景的观众使劲往里挤,快没命的人没命地往外逃窜。最终,惊慌战胜了好奇,人群像一波巨大的浪潮朝着司徒先生站立的方向涌过来。此时,司徒先生还处于梦游状态呢。他梦到一个女人捧着血淋淋的胳膊大声哭喊着往外跑,后来他梦见她那条血淋淋的胳膊实际上并不存在了。他很想帮帮她,可就在此时,那波巨大的浪潮已经把他拍打在地了。紧跟着,他一路上都在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像只穿山甲似的蜷缩成一团,任人践踏。
那是一个多么荒唐、多么真切的梦啊!无数双大大小小、不同形状、不同材质、尤其是不同重量的鞋子从他身体上踩过。有的踩中了他的脑袋,有的踩断了他的脖子,有的踩歪了他的肩膀,有的踩瘪了他的肚子,有的踩碎了他的肢骨……他梦见自己死了,梦见自己仰面躺在广场上,周遭围着警察和观众。但是高跟鞋嵌入他肋骨之间的缝隙,剧烈的痛感又使他清醒过来,提醒他还没有死透。他想扎挣着站起来,但是根本动弹不得。后来,有人在他身体上绊倒了。这人在一定程度保护了他,使他免受践踏之苦。司徒先生在心里记着,如果自己有幸存活下来,一定要向此人道歉,以及道谢。这人越来越重,大概又有人在他身上绊倒了吧。
后来,司徒先生梦见一个大胖子在他眼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吐着鲜血,浑身哆嗦着向前挪动。突然,一把长刀迅速插进他过肥壮的躯体,只听得一串金属与骨骼摩擦的响声,刀尖又从他的前胸冒出来。胖子似乎想呐喊一声,但是还没喊出声来,长刀便抽了出去,他的生命也随之抽离了他的身体。大胖子瞪大了眼睛,往一侧倾倒过去,躺在地板上了抽搐了几秒钟,呵出了最后一口热气。尔后,他便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任凭嘴里的鲜血流到地板上。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司徒先生想要帮他把眼睛合上,便使劲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可他刚好抽出身子,却听到一声枪响,又一个人倒在他身上,两人的脑瓜壳一碰撞,其结果是使得司徒先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