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像死人那样躺在厚实的松木棺材里。
松木棺材是司徒先生的爷爷身体健壮的时候自己亲手制作的,和另外一个一模一样,奶奶使用了“另外一个”。爷爷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老来会发胖,那口棺材已然不合他身体的尺寸,必要稍微侧着身体,才能局促地躺在里面。
葬礼是在爷爷自杀的第二天上午举行的。按照当地的说法,第二天决不能举行葬礼,必须挑个往后的良辰吉日,或者在死亡当天下葬。有个和爷爷年龄相当的老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若胆敢违礼背俗,挑战老先生的权威,村里人定会唾弃死者的家人;倘要遵守如此礼俗,便会造就诸多的麻烦。正当踌躇之际,司徒先生告诉他们,爷爷的准确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换言之,今天是可以将其下葬的。司徒先生感到腻烦透顶,只想把逝者“尘归尘,土归土”,尽快离开是非之地。更使他腻烦(若顶外有顶的话)透顶的是:听到他的提醒以后,长辈们竟都恍然大悟,内心里高兴极了,只是不好向外人表达罢了。他们告诉参加葬礼的人,之所以急于下葬,乃是因为天气暖和起来了——这话通常是话者指着一轮没有多少光亮和温度的太阳说的。
前来参加葬礼的外人都不知当事人的死因,司徒先生也不知不觉成为了隐瞒事实真相的帮凶。惯于佩戴助听器的老头儿听说司徒先生的爷爷去世了,一大清早就跑来打听情况。他跟司徒先生说,老人昨天还好好的,还去逛了夜市,怎么会……实在太突然了。司徒先生只好附和着说,实在太突然了,谁也不曾料到。老头儿似乎还想刨根问底,但想了会儿,便只问了死者的年龄。司徒先生听取了大伯的意见,总算说清了爷爷的年龄。佩戴助听器的老头儿扯了扯耳机线,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似乎还有点儿羡慕的意思。而那帮陪审团则经过了严密的策划,统一了对外口径,干脆说死者是中风猝死、突然倒毙的。他们在撒谎的时候,总要带着淡淡的忧伤,极易让人信以为真,至少没有人直截了当地提出异议。甚至还有客人说:“啊呀,好大年纪啦,那是很常见的呀。”——诸如此类的客人,总是最受死者家属欢迎的那票。
在所有客人当中,最不受死者家属欢迎的,要数一个上了年纪的疯婆子。这个疯婆子绝对可以当选本村头号善良的人物:自从她脑子不灵光以来,总要倾其所有财物,献给自己的邻人。倘若她的家人阻止她行善,她便骂他们是“自私鬼”;要是有人胆敢拒绝接受她的美意,她就要一直哭到人家接受为止。即便是在这天的葬礼上,疯婆子仍担任着最善良的角色:她老是在涂着黑色油漆的棺材旁边痛哭落泪,简直把死者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疯婆子之所以不受死者家属欢迎,乃是因为她的悲恸让死者家属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羞愧。死者家属绝无一人落泪(如果大伯母那声凄绝的哭喊不曾挤出酸泪的话),疯婆子却要哭个不停,嘴里又唠唠叨叨地说着不合时宜的话,说什么死者死得很不应该,还大胆地指责死者的家属没有照顾好老人。除了疯婆子本人不受死者家属欢迎而外,还有只跟它主人一样缺筋少脑、痴痴颠颠的小黄狗,也不大受欢迎。小黄狗的行为表现,可谓与它主人截然相反:它先是围着主人蹦蹦跳跳,接着又在架空的棺材下面穿来窜去,后来还掀翻了烧纸的盆子,闹得满屋烟尘。不过,因为它的主人奠定了适于葬礼的基调,所以谁也不好拿这条蠢狗来出气,更没好意思劝疯婆子回家歇息。
即便发生了上述那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葬礼也进行得干净利落,无比畅快。在优秀企业家的领导下,抬棺材的乡亲们几乎是一路开着漂亮的玩笑、唱着欢快的山歌把老人送进坟茔的。不到正午,葬礼便已告一段落,只差一顿丰盛的晚宴了。其中最能体现葬礼安排得异常完满的是:葬礼晚宴之后的残羹冷炙便可端上第二天婚宴的餐桌,远道而来的宾客即可省免出两趟远门的麻烦——可谓是“皆大欢喜”了。
司徒先生没有参加堂哥的婚礼,也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便离开了故乡。他之所以不参加堂哥的婚礼,倒不是对堂哥的媳妇有什么偏见,而是觉得自己身上尽是晦气,只怕会触了堂哥的霉头、煞了大家的风景。此外,他本人对婚礼也没多少好感,绝不比葬礼更多。他本想和小妹道个别,可想了想,便懒得和她说了。
回青年旅馆之前,司徒先生想趁机去看望妈妈。妈妈也像爸爸那样,有了新的家庭。至于妈妈的新生活是否幸福快乐,司徒先生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如果妈妈比以前幸福,司徒先生会以为自己妨碍了她获得幸福;倘若妈妈过得糟糕透顶,毫无疑问,他更会伤心难过。所以他干脆不闻不问,心情顶好的时候,便去看看她。而司徒先生是难以有什么顶好心情的,换言之,他已很久没见过妈妈,连她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和这座城市永别之前,他决计去见妈妈最后一面。
司徒先生坐在汽车后座,望着正在雾霭里下沉的暖阳,脑海里尽量回想妈妈的面容,而竭力避免回想爷爷躺在棺材里局促的样子。而当汽车从一座老火车站前面经过的时候,司徒先生突然想起了青年旅馆,想起了亲爱的室友们。这时,他不太想去看望妈妈了。他认为,那只会徒增母子二人的烦恼,加深思念;与其给彼此带来牵挂和痛苦,还不如不见呢。不知为何,他心里又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他想要乘坐绿皮的长途火车,想要慢悠悠地前往终点站,想要感受他与幸福之间的漫长距离。于是,他让司机把车靠边停下。师傅指着计价器告诉他,还不到起步的价格呢,坐小段距离是很不合算的。司徒先生不确定师傅想表达的是谁不合算,只好给了他一张面值最大的纸币,让他不要找零了。
老火车站坐落在宽阔的街道对面,太阳正好落在火车站建筑顶上的一排大字之间,使得整栋建筑和前面的广场显得无比阴暗昏黑。司徒先生下了车,朝地下通道走去。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眼见即为事实,他竟看见一只老鼠在他前头大摇大摆地走着,好像逛街似的。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样空旷开阔的地方,司徒先生还是头一回遇见逛街的老鼠呢。可他弯下腰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只老鼠远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勇敢:它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它腿脚不灵便了。它干瘦的身上掉了好几处毛,像是侥幸逃脱的“过街老鼠”,饿了好几天肚子。它怯生生地向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食物,又像是怕挨揍,哆嗦着身子,艰难地向前挪动。司徒先生慢下脚步,跟着它走了一段路。老鼠在下台阶的时候滚了一跤。司徒先生很想帮它一把,可他不想触摸耗子的身体,也不知道它打算上哪儿去,便懒得帮它了。司徒先生等不了它,便赶在它前面,走进了地下通道。
每座城市都有乞丐和流浪汉,这个大都市也不例外。司徒先生一走进阴暗潮湿地下通道,便看到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诸多这样的人,几乎堵塞了地下通道。其数量之多、密度之大,司徒先生仍是头一回见。他想起那只病恹恹的老鼠,便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了鼠疫。当他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他简直担心他们会突然跳起来把他按倒在地,使他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吞咽着口水,嗓子眼都在颤抖,心里更是害怕至极。但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因为那些人既不向他行乞,也不打算将按到在地,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裹在肮脏破烂的布堆里,不知是死是活,粘滞滞的空气里有股腐尸般的恶臭。也许在地下通道掏空的那天,他们就占据了各自的床位,从未离开过,久而久之,便和地下通道的空间、钢筋水泥融为了一体。司徒先生很想核实一下他们的生命状态,但他不敢贸然掀开他们躯干上的衾被,甚至不敢停下脚步来仔细观摩一下,因为他怕脏,就好像怕那只病恹恹的老鼠。他只想尽快走到亮着光的另一头。
直至司徒先生走出通道,才发现前边有个地铁站,人群从站口涌出来,而身后那条老通道已是废弃的了。此时,太阳已经落到大楼后面,火车站前面的广场挤满了匆忙的人。看到如此密密麻麻的人群,司徒先生担心自己的身体遭到别人的践踏,像那些横尸广场的人似的。他本可以乘坐其它交通工具,但他见识了地下通道那些活死人,却更加坚定了乘坐绿皮长途火车的念头。于是,他也加入人群的行列,在自动售票机上取了一张硬座车票。
很多掮着花油布袋子、牛仔大包的人与司徒先生擦身而过,在人群里穿梭。接着,司徒先生又看到许多那样的人:有的倚着栅栏,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干脆靠着行李睡觉;有人走丢了,惊慌哭泣,有人在找他们,大喊大叫;有人偷了东西,没命地跑,有人被抢了,玩命地追;有人在行骗,有人在受骗;有人在求助,有人疑心那是骗子,不施以援手……这时候,司徒先生才突然明白: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下通道的活死人,正是眼前这些被骗光、偷光、抢光的可怜人,他们正在沦为乞丐、流浪汉,或在此之前就死在了地下通道里。但他不能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远离山清水秀的家乡,而跑到肮脏污浊的城市?到底是他们自己失足了,还是让无聊的社会给坑害了?究竟是无知无识所致,还是知道得太多了?可怜人也有家人,或许还有些盼头,为什么……至此,司徒先生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有家人的,但有也等于无,没什么好指望的。他可怜别人,也可怜自己。他真想躺到那些可怜人身边,在地下通道里了却残生。有了诸如此类的想法,司徒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亲近了许多,简直想给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一个大大的拥抱。
火车站入口处搭建了几个狭长的凉棚,而排队等候进站的乘客却弯弯曲曲地延伸到了马路边,几乎快要绕地球一圈了。即便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个多钟头,司徒先生也不得不排在队伍后面。大概过了两个钟头,他才跟着大队进入了凉棚。在棚子里,人群没有再排队了,只是挤作一团,人团由某种神秘力量向前推动着。司徒先生完全失去了自我,时而与箱子分离,时而与地面分离。他本来担心遭遇践踏,可他发现自己连倒下去的能力都没有,便不再担心了。在他快要睡着(或者说窒息)的时候,他总算漂浮到了一个安检口。
安检口设有几个机器人。非要在“它们”冲着一个试图翻越围栏的人大喊大叫的时候,才能看出“它们”并非一台机械,而是个有血性的人。但他们确实在做着一台简单的机械都可以轻松完成的工作,比如瞧一眼车票和身份证,或在车票上打一个小孔。司徒先生相信机器比他们要快速得多,绝不至于排出几公里长队,可他也怀疑身边很多人不晓得如何使用,或许又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说不清这种笨拙的工作究竟是谁的错,也懒得胡乱批判以扰乱自己的心扉了。
候车大厅里同样塞满了人,前两个钟头的班次列车仍没有进站,大量的乘客滞留在过道上,随时都有发生踩踏事件的可能。闷热、恶浊的空气充斥着整个大厅,与阴暗潮湿、散发着腐尸气味的地下通道相较而言,司徒先生竟觉得它们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让人难以自拔,甚至还很令人享受呢。于是,他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走廊里,趴在自己的拉杆箱上睡觉。后来,他还结识了一对农民工夫妇。夫妇俩都是善良的人,和他乘坐同一班次列车,同他聊了许多话,使他轻松而愉快地消磨掉了三四个钟头。直到列车进站,司徒先生才发现他们没有买到坐票。他劝夫妇俩和他坐到同一节车厢,至少可以互相换着坐一会儿。但他们似乎对站票习以为常,只心领了他的好意。临别时,丈夫对司徒先生说:“别为我们担心,我们自有妙招,比坐票还要舒服些呢。”
司徒先生怎么也不明白那位先生所谓的“妙招”是什么,既然如此“妙招”比坐票还舒服些,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他带着疑惑走进绿皮车厢,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厢里有许多站着的乘客,让司徒先生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发现这节车厢的站客全都不懂得那个比坐票还舒服的“妙招”,因为列车行驶了相当漫长的一段路程,他们仍是站着,并显示出痛苦煎熬的神情,不停地活动着腿脚。司徒先生自己也很不舒服,便胡乱睡了一觉,醒来更觉得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