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先生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中午，到达了父亲在江畔的宅邸。他在门口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走进这个家门。他踌躇了好一阵，才摁响门铃。

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在见到司徒先生的一刹那，显然有些惊慌失措，好像做贼心虚似的。不过，她很快地想起了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便竭力定了定神，镇定自若地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女主人把来客引入客厅，让他在沙发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她问司徒先生是否用过午餐，如果没有，她表示愿意为他效劳。司徒先生说了谎，因为他记得这个女人对烹饪艺术是一窍不通的。他啜了口茶，发现茶水太浓了。

他拒绝了女主人的一番美意之后，习惯性地像打量其她女人那样端详了她一会儿，觉得她倒有几分姿色，甚至还能让他产生性幻想。女主人似乎也感觉到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是难为情的，便尽量找些事情做。她一会儿把这条腿搭在那条腿上面，一会儿又交换一下，时而挠挠头发，时而抓起茶杯来研究上面的纹路。司徒先生不想为难她，只想去街上闲溜达几圈，下午些再回来，但他开不了口。为了不致使女主人尴尬，司徒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偌大的客厅里踱步，尽量避开她的视线。

对于人的身心健康而言，这个客厅的空间委实太大了，使人有种压迫感，让人坐立难安。客厅的装潢全然烘托出了人腐化堕落的身体和肮脏的灵魂，所有家具无一不是按照的享受和虚荣心的满足而充斥在僵硬空间里的——倘若人还需要片刻的宁静，那绝不需要这些东西，好比人需要新鲜空气的时候，而它们却在散发着腐尸的气味。在一个角落里，司徒先生发现了唯一有些人间温情的东西。那里堆着些儿童的玩具：小火车的轨道绕着花盆转了一圈，火车停在一张小矮桌旁边；矮桌上有些散乱的彩色铅笔，翻开的画本上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哪怕是达芬奇本尊，恐怕也看不出上面画的是什么鬼东西）；地板上有一架和花盆差不多大小的钢琴，旁边散落着几个布娃娃。司徒先生忍不住摁了下琴键，没想到钢琴自动演奏了一曲童谣，随着音乐的节奏还伴有闪闪发光的彩灯——尽管他自称音乐家，却也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钢琴。

看到玩具，司徒先生想起自己还有同父异母的小妹，便问她的母亲（也就是客厅里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女人）。

“小妹呢？阿姨。”他问。

司徒先生始终弄不明白：一个年轻的女人怎么会成了他的长辈呢？他更无法理解的是：阿姨看起来倒算不上贪慕虚荣的女人——单从她那淳朴的装扮和贫乏的智慧，便可看出来这一层了——而她为什么会愿意嫁给他的父亲呢？据他所了解：父亲是完全没有爱情可言的，他和儿子一样，是个地道的淫棍，而且是个老混蛋。“大概正是因为愚蠢罢。”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啊……”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小妹……她在学校呢。”

“她什么时候放学？”

“五点半……啊，快放学了。”她看了一眼像碗柜似的摆钟，尽管现在才一点钟，她还是这么说。“我出去买点东西，顺便接她。你要出去吗？……哦，我还是给你把钥匙好了。”她想了想，补充道，又翻出一把钥匙递给他。她没怎么磨蹭，便出门了。

司徒先生又回到沙发上，回想着小妹。他非但不讨厌同父异母的小妹，反而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哥哥。寒暑假的时候，他们常在一起玩耍。不过，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到她了，上次在乡下爷爷家逗她玩的时候，她还不过三岁，而今……他也记不大清楚了。他想到今晚将会见到小妹，心里不免有些高兴。他决计给她准备一份什么礼物，便洗了澡，出了门。

他刚走到街上，便忘了此行的意义。他漫无目的、肆无忌惮地闲逛，任凭两条腿把他带到随便什么地方。他不知不觉走到一所中学的大门口。他对这里太熟悉了。他在这所学校呆了不知多少年，不仅念完了初中、高中，还留了几次级，以致于校长见到他都要打声招呼，开两句玩笑，全体教职员工无一不是他的好朋友，除了那些“不谙人事的人”或“新来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无比逍遥快活。可不知为何，他现在无比痛恨这个地方，比刑满释放的罪犯回顾监狱的铁门还要痛心疾首。正当他转身离开，有人喊了声他的名字。

“你怎么还在学校呀？我的老朋友。”司徒先生见是往日的老门卫，便嬉皮笑脸地说。

“哎哟，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啦，我这把老骨头，可能要一辈子守在这里呢。”老朋友说完叹了口气，从威风凛凛的警卫大衣里摸出一包香烟来，递给司徒先生一支。

“哈哈，不用操心，趁你老得不中用以前，校方一定会把你辞退的。”司徒先生吸了口香烟，挖苦他说。

“唔……反正都一样……那么你呢？”

“哈哈，老样子。”

老门卫别有用心地笑了笑。

“好久没来了吧，要不要到里面逛一圈？”老门卫说着把电动伸缩栅栏门打开了。

“不，我还有事，”司徒先生看着自动打开的栅栏门说，“我得先走了。”他突然想起了小妹的礼物。

“哦，那么……好吧。”老门房又把那扇闪闪发光的镀铬栅栏门关起来了，好像故意拉出来展示似的。

“不用担心，你准会被开除的。”司徒先生又转过来喊了一声。

老门卫看着司徒先生消失在寒潮的重雾里，不知怎么地，心里竟有种难言的心酸，差点儿老泪纵横起来了。他跑到门卫室里，冲一个年轻的门卫大发了一阵无名火，又跑出来对一个姗姗来迟的学生破口大骂，骂得难听极了。“……把你们班主任叫来，”他冲学生大嚷道，“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蠢货老师能教出这种目无校纪校规的杂碎来，竟然迟到了两分钟，两分钟！……叫你们班主任来，听见没有？给他打电话……把电话拿给他，蠢货！”

司徒先生走进一家杂货店，但不知给小妹准备什么礼物才好。他想起小矮桌上的彩色铅笔，便决定给她买盒水彩笔。“多么富有教益的礼物啊！”他想。他拿了一盒透明圆筒装的水彩笔，怀着愉快的心情，走到了收银台。收银的姑娘问他，彩笔是不是要当作礼物送人。他说是的。她问，要不要稍微包装一下。他说好的，谢谢。她取出一张牛皮纸，顺着笔盒裹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地剪除多余的部分；她用双面胶黏合两头的接口，最后在侧面贴上一个很好看的蝴蝶结和爱心——由于鬼天气和工作日的关系，店里没什么生意，她包得极其用心，费了好些工夫。大功告成后，她举着这个礼物打量了一会儿，似乎在自己用心的成果上找到了某种成就感，流露出了天真快乐的神情。

“送给什么人呢？请问。”姑娘把礼物递给他的时候，笑眯眯地问。

“妹妹。”司徒先生答。

他注意到，她问了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也由此注意到了她这个人。他现在才发现，她发育得特别完善。按常理而论，他早该注意到明摆在眼前的美丽了。尽管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她身体的曲线还是充分地展示出来，尤其是她挺着丰满的胸脯，t恤里透出的胸罩轮廓使她的身体显得特别妩媚；即便她没怎么化妆，也显得年轻漂亮，生气勃勃；她嘴角上有颗痣，使她看起来相当性感。

“哦，妹妹？”她乐呵呵地重复道。

“嗯，亲妹妹。”他不得不强调说。

“请签个字。”她说着递给了他一支笔和一张签购单。

司徒先生把签购单铺在台面上，弯着身子写自己的名字。但他写得很慢，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似的。他注意到收银台里的姑娘正踮着脚看他写字，并且偷偷地傻笑着。既然她如此感兴趣，他只好在名字后面给她留个联系方式。“至于她愿不愿意，都随她。”他想。

“司徒先生！”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姑娘喊了声。等他转过身来，她又挥了挥那张签购单，好像在问：“什么意思？”

司徒先生朝她笑了笑，没做什么表示就走了。

黄昏，他在父亲的宅邸大门前遇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父亲见到儿子，自然是很高兴的，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冷冷地说了声：“你回来啦。”儿子在嗓子里“嗯”了声，让人分不清那声是回应，还是干咳。司徒先生把包装精致的礼物藏在身后，小妹也躲在她那拎着一布袋子蔬果的妈妈身后，不知是玩捉迷藏的游戏，还是真的感到难为情。父亲打开了大门，司徒先生跟在他们一家子后面走进了那个无比辉煌灿烂的大客厅。

为大家准备晚餐的，不是年轻漂亮的阿姨，而是竭力显示青春活力的糟老头子。父亲刚一进门，便换了套衣服，快活地跑进厨房。阿姨也跟着瞎忙活，为的是向外人展示一下家庭主妇的贤惠，还为了（主要是）避免尴尬。小妹刚一进屋，便跑到那个堆着玩具的角落，自顾自地画着那副未完成的涂鸦作品，时而捏捏布娃娃，时而敲一敲钢琴。神奇的钢琴又准确无误地奏出一曲完整的童谣。司徒先生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她似乎并没有和哥哥搭讪的热情。他只好站在离她大老远的地方问：

“小妹，你今年几岁啦？”他确实不知道她几岁了。

“六……岁。”她极不自然地扭着身子答道，好像身体很不舒服似的。

司徒先生发现，小妹长高了许多，但瘦得厉害，简直像只螳螂。

“那……你上几年级啦？”他更不知道她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了。”她小声地说，只有“了”说得比较响。

“有没有听老师的话？”他倒不怎么关心这个问题。

小妹好像没听见，或者不想回答，装作没听见。

“你喜欢画画吗？”他又问。

她扭扭捏捏地“嗯”了一声。

“给你……”

司徒先生把那位姑娘悉心包装的礼物递到小妹眼前，满心以为它能化解他们三年未见累积的陌生感，小妹会高兴得跳起来吻吻他的胡子。

遗憾的是，小妹不但没有欣然接受他的礼物，还避开了它。她跑开了，跳到一个单人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扭着她那螳螂似的身子。

“是水彩笔……你不喜欢吗？”司徒先生尴尬地拎着牛皮纸袋，干巴巴地问道。

“喜欢，”她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甲说，“但是……妈妈不让我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可我不是别人，”司徒先生激动地解释道，“我是你的……”

未等他解释清楚，小妹已跳下沙发，跑去找生身妈妈了。

司徒先生难过极了，把礼物放在小矮桌上，踱到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边，瞧着夜景。几幢摩天大楼闪烁着极其恶俗的霓虹灯，江面晃着光怪陆离的粼粼波光，使其看起来像一汪泛滥的。为了观赏此番俗不可耐的繁华盛景，滨江大道和观光游轮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一艘黑灯瞎火的挖沙船鸣了声笛，加速超过灯火辉煌的邮轮，在前面调了个头，泊在对岸。从挖沙船头的徽章来看，司徒先生看得出来，那是他父亲的公司旗下产业的一小部分。对岸一幢写字楼闪出招租广告，字体很大，但他看不清招租后面数字。原来，他那不争气的眼睛挤出眼泪来了。他猛吸了一下鼻子，使劲地揉了揉，好像要惩罚它似的。突然，那架神奇的钢琴又响了。司徒先生高兴极了，满心以为小妹回来拿礼物了。但奏响钢琴的不是小妹，而是那个圆筒形的礼物。它从小桌上滚了下来，这时还在地板上滚动呢。

等音乐停下来，司徒先生清楚地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对岸的几幢大厦上演起了灯光秀，变幻着缤纷的色彩。江边的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像被风吹过的麦田一样摇曳着，不知道是在狂欢还是发生了骚乱，总有人声嘶力竭地鬼喊辣叫。当游轮上空烟花盛放的时候，人群更加混乱不堪了。好些人跑到了公路上，逼停了行驶的汽车，像瘟疫似的四处蔓延。更多人则是像互相取暖似的挤作一团，东一团，西一团，仿佛宇宙间的星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他们围着中心环绕，又朝着周围的星团逃逸……

“培培，过来吃饭了。”父亲喊了声他的小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人如此称呼他了，乍听起来怪别扭的。

晚餐也像其他人家那样摆在餐桌上，快要溢出的菜肴上冒着热气，只是用餐的人没有多少食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鱼头上快要鼓出来的眼珠子，沉默不语。司徒先生宁可吃两个煮土豆，也不愿在如此气氛中把食物吞咽到肚子里，这会使他消化不良的。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才是使家庭氛围陷入窘境的罪魁祸首，为了缓解气氛，他开口说：

“小妹……她长高了。”他为自己说了句废话，感到难过极了。

年轻的阿姨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似乎表示：“那是！”

“可她为什么这么瘦呀？”他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哎……她不好好吃饭，”她的妈妈又忧心忡忡地说，“整天吃零食……”

司徒先生本想发表些自己对孩童教育的意见，但他看到小妹乞求地望了他一眼，又想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教育年轻的长辈，说了也没用，便忍住没说了。

“都是让你给惯的。”糟老头子插嘴道。

“你还好意思说，你从来不关心孩子的教育，连她喜欢什么，生日是时候你都记不住，你还好意思指责我……”年轻阿姨像年轻姑娘那样皱着眉头撒娇着说。“……快去，拿个汤勺来！”撒娇之后，她又补充了这道命令。仿佛孩子闹了一阵天，为的不过是颗糖果，而她的糖果即是随意使唤司徒先生的父亲。

“遵命！”老头子接到命令，立即像个军人似地回应道，不顾一把老骨头的安危，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小跑着向厨房开进，随后又笑眯眯地举着汤勺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把它献给他的第二夫人。

司徒先生看到爸爸那副不顾体面、唯命是从的奴才蠢样，既感到可笑非常，又觉得恶心至极，但他只是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丝轻蔑、嘲弄的微笑。他发现这个谨小慎微的举动被坐在对面的小妹看到了，他觉得当着孩子的面做出这种恶毒的神情是很不应该的。不过，就连小妹也耸了耸肩膀，撇了撇嘴，似乎表示：“哼！我都习惯了。”——为此，他们相视间莞尔一笑，彼此亲近了许多。

此外，司徒先生注意到父亲像孕妇似的挺着个大肚子——父亲从厨房跑出来的时候，司徒先生就留意到这一点了——他真担心这种极不自然、与身材不相协调的大肚子会遗传到自己身上，不禁在心头捏了把汗，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你回来，我很高兴，”父亲一边吞咽食物一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说着看了母女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