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说!……好!……嗯!……拜!”这几声短促而不耐其烦的答话是从司徒先生那堆襁褓或者说裹尸布里飘出来的,发出声音的正是他身体上的嘴巴,而他那个有思想的主体还在梦境里徘徊呢。
据他后来清醒时所说,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亲声称自己的爸爸快要不行了(也就是说,司徒先生的爷爷命在旦夕),劝他赶紧回家见老头儿最后一面。
从司徒先生本人的态度来看,他对电话那头的父亲是极其反感的,对“回家”的行动是相当犹豫不决的。然而,令他苦恼万分的是,他那可耻的(尤其是发声器官)已经在他半梦半醒中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当他把这件在他看来极其要命的事情正式提上日程之后,他整个人都抑郁了不少。其中最使他难受的,大概要数他必须在第二天和太阳公公同一时间爬起来一事了。
“我可以跟你回家吗?司徒先生,”郁树突然想起自己游客的身份,便问道,“我猜,你的家乡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
“你想去我家?”司徒先生冷冷地说。
郁树快活地点点头,相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请求。
“去干嘛呢?去参加葬礼吗?”
“别那么说嘛……祝愿老人家身体健康!”郁树像祷告那样祈求道,“不过,参加葬礼也没什么不好……老实说,我还没参加过葬礼呢!”他补充道,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还没见过死人呢。
“不行!”司徒先生坚决地说,“如果你想去我家,那你待在青年旅馆就好了。青年旅馆就是我的家,如果它不是,那我再也没有什么家了。”
“哎哟,干嘛发那么大火呀?把他自己说得那么凄惨,弄得跟个孤儿似的。”郁树心想。
“唔……那算了,替我转达我对老人家的问候吧,祝愿爷爷身体健康!”他说。
“谢谢,我会的……臭和尚!”司徒先生转而对和尚吆喝道,“明天早上七点钟叫醒我,听见没有?”
“少啰嗦,都说几百遍了。”和尚不耐烦地答道。
“不,你没有听明白,我之前说的是六点半,这回改成了七点整!我再说一遍,明天早上七点半叫醒我,听见了吗?七点半!”他再次强调说,“算了,过一刻,顶多七点过一刻,嗯?”
和尚用腹音“嗯”了一声。
司徒先生“暂时性”地离开青年旅馆后的第二天——没准是第五天——寒潮来袭,气温骤降,天空愁云密布,既不下雨,也不下雪,光是整天刮阴风。据称,冷气来自遥远的北极,在冷高压的推动下溢出北极圈,穿越荒凉的西伯利亚、蒙古大草原上空,浩浩荡荡地碾入人烟稠密的祖国境内。即便是偏远的高原山区,寒流也不厌其烦地大驾光临了。对于此团不远万里、突如其来的冷空气,我们的主人公显然是毫无防备的,甚至很久才反应过来——生理上的麻木、迟钝使他对温度的感应也不像膝跳反射那样灵敏了。
“和尚啊,好冷呀,”享用素餐的时候,郁树才说,“我是不是生病啦?”
“我去买菜的时候,看到很多人穿上羽绒服了。”
“难道你感觉不到冷吗?你的衬衫会发热吗?”
“不,我不怕冷。”
“可我看到你跟我一样,正浑身哆嗦呢!”
“我乐意受冻,”和尚不乐意地说。“……对了,你打算在这里过冬天吗?”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问。
“冬天……”郁树跟着他念道,似乎“冬天”只是个词语,并不能代表别的什么。“啊,冬天,现在已经冬天了吗?”他突然叫起来。
“日历上的冬天倒是还差几天,不过现在已经很冷了,反正都一样。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打算在这里过冬,又不想挨饿受冻,那你最好添些必要的衣物,不然……”
“你说的很有道理,总不能挨饿受冻呀!”郁树附和说,“是啊,总不能像狗一样挨饿受冻吧,我毕竟不是一条狗啊!对不起,我没有说你……那我要不要在这里过冬呢?你觉得我应该在这里过冬天吗?难道我真的要在这里过完整个冬天吗?这太恐怖啦!”他问和尚,也问自己,他真害怕自己会留在这里浪费一整个冬天——可他犹豫半天的结论却是:“是的,我要在这里过完整个冬天!”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几乎能改变自己命运,能为青年旅馆带来诸多收益的重大决定,于是洋洋得意地把它大声地说了出来。可和尚的冷淡反应令他感到惊讶。和尚一丝不苟地吞咽着素食,不置一词,好像早已料到他会留下来过冬似的。
诚然,我们的主人公是个聪明人,是个精明的企业家,他不可能不考虑到自己面临的经济问题。“预算是充足的,”他在心里盘算着,“甚至没有必要过得太寒酸,弄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于是,他当天下午就备齐了过冬所必要的相当充分的衣物。此外,他还添了条毛毯;此外,他还顺便把床上的三件套给更换了;此外,他还在加厚了床垫;此外,他还在“好消息”泛滥的街角购置了一台大功率取暖器……“一整个冬天啊!”他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一切都是物超所值的。根据这样的经济学原理,他还打算等哪天有空再到街上物色一顶漂亮的帽子呢……
“我想问你个问题,”伊蔓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问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郁树,“你知道司徒先生……他为什么突然回家了呀?”她显然为自己打探人家的私事感到害臊,脸像她喝了酒一样泛起了红晕。
“回去看望老人家了呗……”郁树说着笑起来。自从她喝得酩酊大醉以来,他见到她总忍不住想笑,尤其是看到她脸红的时候。“可是,你为什么说‘突然’啊?好像他从来不回家似的。”
伊蔓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你要不要挪过来一些?”他看到伊蔓在膝头盖了张膝盖毯,没穿多厚的衣服,便问道。
她没怎么犹豫,便抱上那只懒得要命的短尾猫一起挪过来了。大功率取暖器对着他们的身体散发出暖融融的光和热。他们膝头挨在一起,彼此取暖,似乎身体里的血液都随着循环流到了对方身上去了。
窗外一片阴沉,悄无声息地下着软绵绵、黏糊糊的冻雨,冷极了。鬼天气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北极,想到赤道,想到自杀和犯罪,想到葬礼和坟墓,想到宇宙大爆炸……不过,通往庭院的玻璃门被关起来了,冷空气和暖空气隔着一道玻璃接吻,结果是在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雾,与世隔绝的室内简直像桃园一样温暖闲适,令人心神荡漾。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郁树认为有必要知道答案,便提醒她说。
“什么?”
“我说,司徒先生回家是很自然的事,你为什么会感到奇怪呢?难道他从来不回家吗?”
“对,从来不回家。”
“三年来?”
伊蔓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你也在这里住三年了?”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还是无比惊恐地问道。
“嗯,或许……比三年还要多些呢。”她神情恍惚地点着脑袋,仿佛在跟自己说话似的。“……怎么啦?”她看到郁树目瞪口呆的样子,又问。
郁树感到喉咙发干,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直到把一团干涩的空气咽进肚子里,他才开口说:“那么……其他人呢?”
“我不清楚,我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好像已经住了很久的样子。”
“难道你就不觉得好奇吗?”
“有什么可好奇的,三年或十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啊,都差不多吧,反正都是定居了。”他附和说。看到她那副天真的稚气,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