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再下暴雨。
第二天,有人说这场大雨十年难得一见;第三天,有人称这场暴雨百年一遇;往后几天,再没人说这样的话了,因为更早时候的暴雨没有文献记载可供细考较去。大雨导致街道淹没,道路中断,商场停业,员工放假,老鼠从下水道跑到楼上,雨水从高架桥上倾泻下来,形成壮丽的瀑布景观。这个阳光灿烂、干燥多风的小城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磨难,也因此荣登新闻榜首,获得广泛关注。故事中那家近乎与世隔绝的青年旅馆坐落于风水宝地,没有遭到雨水吞噬。但是,居住在里面的人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最为显著的是,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在风雨岁月里都极少出门;其次,大家延长了睡眠时间,少吃了几顿肉,多聊了几句闲话,增进了室友之间的感情。当阳光再次光临高原小城,那几个短暂而残暴的雨天就很快地被人们原谅和遗忘了,或许还有些怀念呢!
恰逢晴天,安娜收拾了行李,准备去一个不太远的地方实习。临行前,她吻了吻伊蔓的脸,给了郁树一个大大的拥抱。但郁树嫌不够,决计送她去火车站。伊蔓为此很是感动,因为她必须抛弃朋友,前去上课了。安娜很想和其他人也告个别,可他们不是出去了,便是在禅坐或睡觉。于是,她只能悄无声息地和那个曾在教堂里热情拥吻过的先生一道前往火车站。
他们坐上一辆双层巴士的高层最前排,因为安娜说很想和他一起游览这个城市。郁树问她是否愿意多留几天,他们可以逛遍这鬼地方的每一个旮旯小巷。安娜没有说不愿意,只说能像现在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公共汽车经过教堂的时候,郁树指给安娜看那些堆在街对面巷子口的防洪沙袋。她看了一眼那堆沙袋,没怎么在意。她说了句“天气真好”,伸了个懒腰,然后把脑袋靠在郁树的肩膀上,似乎睡着了。听安娜如此一说,郁树忽然觉得,生平从未遇上过这么好的天气:雨水冲刷过的街道和空气都无比洁净,天空变得更加高远辽阔、澄澈蔚蓝,灿烂而温暖阳光在车窗上跳动,流淌在肌肤上也没有刺痛感,就连闹市的喧嚣声,听来也没那么聒噪、令人心烦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安娜小声地说,依旧靠在他的肩膀上。
“当然啦,只要你愿意。”他说。
“可我会忘了你的。”
“我也答应要忘记你的。”
“想念让人痛苦,不是吗?”
“是的,我现在已经有些舍不得你走了。”
安娜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抓住机会,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哦!到了,”她指着前面的火车站建筑说,“送到这里吧,你不用下车了,这里是终点站。”她站起身来。
“好,那么……再见!”他说,努力给了她一个笑容。
安娜跟着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到广场前又回过身来挥了挥手,没往前走几步,便淹没在人海里。公共汽车掉头的时候,人群里又闪出安娜的背影,郁树认为有必要再见她一面,不是以后,而是现在。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必要,见了她要说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想。巴士在公路对面的起点站停下来,他跳下车,朝她背影的方向狂奔去。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跑到广场中央,跑进售票大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安娜。他后悔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让他感到恐慌。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坐在公牛周围的农民工从头到脚地打量他,迎面走来的人都在用眼睛斜瞟他,走过去之后又回转头来看他。他发现每个人都在朝他挤过来,把嘴巴里的浊气呵到他脖子和脸上,与他擦肩的人都故意撞他一下……
突然,他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是安娜,她已经过了安检口,站在上行的电梯上,转过身来看着他,朝他挥手。电梯很长,她消失在尽头。郁树被安保人员一把拦住,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试图越过警戒线。戴着红色袖套的保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指着安检的入口。此时,盯着他看的人更多了,他原先的那种恐慌愈发加强了。几乎每个人都看着他发笑,嘴里叨念着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上身,因为担心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着身子。
他很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可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辽阔的广场中央,身边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他抬起头看天空,安娜说的“天气真好”现已变成一片炫目耀眼的亮光。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了。为了挣脱此般窘迫的境地,他突然在人群里狂奔起来,像个窃贼似的抱头鼠窜,一路踉踉跄跄,撞到了不止一个人的肩膀,碰掉了不止一个肩膀上的挎包……直到钻进一辆出租车里,司机问他何去何从,他才像结结巴巴的说话一样慢慢清醒过来。他难过极了,很想哭一场,可他不知为何悲伤,只是心里有种难言的凄恻之感。他回到青年旅馆,爬到床上,睡了一整个下午。
他似乎梦见了妈妈,可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安娜。这让他以为自己梦见的女人是安娜。“或许安娜和妈妈是同一个人。”——或许,生理因素让他的情感酝酿发生了混乱,他对两个女人都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依赖。他希望妈妈没有死,宁愿安娜没有走,可他认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不该有此类幼稚的想法。他希望自己忘记妈妈,因为她确实死了,想念妈妈的时候总是很无奈的;他也愿意忘掉安娜,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约定至死的恋人,他们都应该珍视身边的人,而不是臆想着一个触不可及、难以捉摸的对象。可他不了解妈妈,他不知道妈妈在临死前是不是很想见他一面;他也不了解安娜,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忘记她……他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得不到答案。而当他从纵身一跃,跳到地板上的时候,刚才那番混乱的思绪竟以此自由落体之速给理清楚了。实际上,于他而言,所有答案是无关紧要的。他很快地融入到青年旅馆那种宜居怡人、富有规律的生活当中。
有一天——也许就是当晚吧——青年旅馆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情侣下榻这家青年旅馆的,还是头一回呢。不过,那对情侣很快就给出了解释。
和尚像招待其他客人那样接待了他们,那副忠实仆人的模样,实在教人难以不受感动。可恼的是,即便和尚把修行多年练就的谦卑在客人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对年轻的情侣也还是不太满意。男客刚一进门,便向青年旅馆的总经理直言不讳地表示,他嗅到了一股怪味儿,又做出一副像警犬寻找毒品时展示灵敏嗅觉的模样。这使得和尚把原本低着的头压得更低了,监狱里的杀人犯戴着手铐的时候也没有像他那样低过头呢。和尚尴尬的两手不知往何处放才好:一会儿置于前身,一会儿背在身后,时而把骨节弄得咯咯响,时而扬起来挠挠长势不太旺盛的毛发。过了好半天,和尚才想起问他们要身份证登记。
女客那副神情则明显地表示,她正在生着男朋友的气:住在青年旅馆,简陋的鬼地方,既不舒适,又不能亲热。此时,她正嘟着可爱的小嘴,挺着充分发育的胸脯,喘着粗气,眼睛看着别处,生着气。她脸上的青春痘使她肝火更加旺盛,极有可能是刚刚才气出来的。她男友也绝不示弱,他那副神气不仅向女友表示,还向总经理、以及全体旅客表示:他们下榻这家破败不堪、寒碜鄙陋的青年旅馆,实属迫于无奈、事出有因,毫无疑问是一种纡尊降贵的高尚行为,希望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一点,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尊重这一点。
“我再和你说一遍,”女客开口便说着重复过很多遍的话,“无论如何,我们明天必须到达景区。”她语气十分坚决,简直可以说是命令。
“哎哟,我的姑奶奶,”男友突然显出一副奴才相,解释道,“你好不讲理,我也不想住在……这种地方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嫌恶地向周遭环顾了一眼,尤其是那盏昏暗的吸顶灯,“不是没有办法吗?你要知道,现在是国庆长假啊!定不到酒店不是我错,抢不到车票也不是我的错……好好好,是我的错,我来想办法,好吗?你先休息一会儿,或者先洗个澡,由我来想办法,好吗?”他捧着“姑奶奶”长满青春痘的脸庞重复道。
这对自命不凡的情侣进来的时候,青年旅馆保持着最为传统的格局。黑面条正和游戏中的角色融为一体,时而发出令人猝不及防的惨叫。可人儿正对着镜子欣赏并保养自己俏丽的容颜,不知因何所故,他变得更加爱美了,照镜子的时间更长、妆化得更艳丽、香水洒得更加浓郁,他简直美得像个洋娃娃了。窑姐儿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出气的对象,大家都觉得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凶狠残暴,随时都可能给随便哪个室友投毒。唯独伊蔓不怕她,每晚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伊蔓正坐在皮沙发里看书,一只手抚摸着那只懒得要命的短尾猫。和尚在新客来临之前,禅坐于床榻之间;受到两位客人的侮辱之后,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为了抚平那种与禅修精神不相称的怨愤情绪,他仍旧坐回自己的床上。不过这回不是禅坐,而是干起了针线活。他做裁缝比当和尚有天分得多,不但心灵手巧,还总能在随便哪块布料上找出一个破洞来。
“已经国庆节了吗?”郁树惊讶地问和他一起坐在庭院里下象棋的司徒先生,“那岂不是说,中秋节已经过掉了?”
司徒先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决不定该不该将对方一军,是用马将军好,还是用车妥当。
“能帮忙确认一下吗?”
“啊呀,我确认过了,我们画画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我在落款时特别留意了一眼,”司徒先生摸着乌黑的须根说,“怎么?你该不是后悔没能吃个月饼吧?”他说着笑起来,又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津津有味地抽起来——此举简直像是膝跳反射,他一微笑,手便会情不自禁地伸进裤兜,掏出烟来,连接着后来的一连串吸烟动作。
“真是一群反人类的家伙!”郁树心里想。大家都盼望着过节,而亲爱的室友们却连想也没想起来过,简直太恐怖了。而当他想到那天过得是多么地愉快,便不再斤斤计较了。此外,他现在正忙于设计一个漂亮的陷阱,好让司徒先生像野猪一样栽进去,根本无暇思考人类有没有必要过节之类的小事。
那位新来的公子哥已经说服了他的姑奶奶,后者已经乖乖去洗澡了。为了更好地表达出自己纡尊降贵的优越感,公子哥认为有必要和理所应当住在青年旅馆的青年们寒暄几句,以便让他们知道,他本人是绝不该住在这种鬼地方的,而他绝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意思。于是,他首先注意到坐在皮沙发里穿着裙子的短发姑娘。
“哎哟,不错哦!”他学着时下流行的奇怪腔调说道,“你在看……bible,嗯?哎哟,不错哦!”他又重复了一遍。
伊蔓笑着点了点头,完全不明白他说“不错”的到底指什么。
公子哥对灰姑娘的冷淡反应感到失望,但看在她比自己的姑奶奶长得漂亮的份上,也就原谅她了。他鼓起腮帮子,也点了点头,又不失时机地特意多瞧了几眼比他姑奶奶还要漂亮的姑娘。随后,他把双手插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小腿,朝庭院走去。
“哇哦!有两个哥们儿在下象棋呢!”他说着把屁股上的两只手拔出来,仿佛冷得快要生冻疮似的相互摩擦着。
他的“两个哥们儿”没有搭理他,甚至没有瞧他一眼。他觉得自己公子哥儿的地位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挑战,但他没有气馁,决计用宽容来压迫两个社会底层的无礼家伙。于是,他把自己尊贵的头颅伸到棋盘上空,认真地观察起棋局来。他绞尽脑汁,思索着一发置人于死地的绝招,以便展示一番他那不同凡响的聪明才智。
郁树不由得注意到:此人骨骼异常精奇,面部的颧骨、眉骨、尤其是下颌骨,特别明显地凸了起来,使整张脸看起来像螃蟹壳一样坚硬,甚至形状也极其相似;他鼓着和螃蟹眼一样突兀的眼睛,摸着自己快要被下颌骨鼓穿的腮帮子,看着被他尊贵头颅挡住光线的棋盘。
“你为什么不把炮拖到中线来将他一军呢?”蟹壳脸问司徒先生,同时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嗯?”
“你说话的时候,不要离我那么近,”司徒先生朝旁边吐了一口烟,极不耐烦地说,“还有,你的脑袋挡住光线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吗?麻烦挪一下,求你了!”
听了司徒先生的请求,蟹壳脸直起身来,出其不意地把两只手往脑袋上方扬了一下,轮番打量着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
“哈哈!挡住了你们的光线,嗯?”他干完那套耐人寻味的动作之后,大笑一声,重复着说,“你们的光线,现在把它还给你们。嗯?”他说完便把下嘴唇瘪进嘴巴里,又用一排参差不齐的上牙咬住,不停地摇晃着像菠萝似的脑袋,那神气仿佛在说:
“满意了吗?瞧!我多么客气,而你们却粗鲁得要命。我多么年轻,而你们却老气横秋。我有女朋友,而你们看起来要打一辈子光棍,因为你们将永远住在混账的青年旅馆……两个又穷又蠢的家伙,我真生气,我气得要命!但是我原谅你们,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嗯?……”
总而言之,他肯定用那副神气表达了许多情绪——尽管谁也没有搭理他,但他还是站在咖啡桌旁边如前所说的那样晃了好一阵子,才把手重新插进后裤袋,震颤着两条与上半身相比起来显得又短又细的小腿,踱回客厅。他走到书柜面前,随意抽出一本书,胡乱翻了通,又塞回去,然后对整个书柜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作品不太满意,或者说对书的主人表示不满吧。接着,他揪起一张贴在墙上的照片,看完之后十分傲慢地用手指头挑了一下,又一次摇了摇头,嘴角扬起轻蔑、恶毒的讪笑——若照片的主人亲眼见识了此番大不敬,定要气得吐血的。他听见男生宿舍传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和一连串咒骂的英文,便把头颅高高抬起,打开那扇圈门,像对待照片一样扫视了里面的人和物。他回转身来,那神气更加趾高气昂了。他对青年旅馆的寒碜光景羞辱了一番,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得志的小人便震颤着转动两条佝偻的小腿,把他的上半身带到布罩沙发旁边。他陶醉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太宽的臀部塞进沙发里,又用两只手托住狰狞突兀的下巴,耐心地等候着他的姑奶奶,时不时偷瞄一眼那位比他姑奶奶还漂亮的灰姑娘。
但是,他的姑奶奶却没有因为洗完澡而给他好脸色看。她刚一从澡房走出来,便对蟹壳脸嚷道:“还没有抢到票吗?”她恶狠狠地用毛巾拍打着头发上的水,好像那是男友的蟹壳脸似的。“我就知道,你什么事情也做不好,真是废物!还能指望你什么?”她咒骂着走进了女生宿舍。废物吞下了姑奶奶恶毒的咒骂,觉得委屈极了,低下菠萝头,把两只手夹在两条腿之间,好像那是条尾巴似的。
伊蔓看到菠萝头挨了女友的咒骂,便想用那句打耳光的圣经句子来开导开导他,可她想到情侣之间吵吵闹闹是很正常的,甚至是幸福的,便不说了,光是笑眯眯地瞧了他一眼。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便仰起脸来。
“伊蔓,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喝一杯……呃……咖啡或茶?”郁树问她。
“有什么好问的,”司徒先生在他身后咕哝道,“她肯定不会去的……”
“现在吗?好,”伊蔓站起来说,“咖啡和茶,我都可以的!”
司徒先生吃了一惊,不过是喜大于惊。他利索地把烟蒂捻熄在一个塑胶烟灰缸里,打算即刻出发。但在他把塑料烟灰缸放到茶几上的瞬间,他的手却被一双像螃蟹腿似的手前钳住了。
“哥们儿……不,我是说老兄,”蟹壳脸像饿狗扑食一样扑了过来,抓住司徒先生的手说道,“老兄,你不认识我,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认得这只表……真的,我在杂志上看到过,错不了……哦,天哪,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拥有这只表。不过,这是我的梦想……我真崇拜你,你能把我当朋友吗?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他紧紧抓住司徒先生的手,把它凑近自己的眼睛,以便纤毫毕现地端详那只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表。“……我能取下来看看吗?”
不知是司徒先生身体羸弱,还是螃蟹钳子夹得太紧,总而言之,司徒先生看起来倒是很想把手缩回来,不过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挣脱不了那双螃蟹腿。他气得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