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个天才

梦幻青旅 李树红 6199 字 9个月前

“……打扮得那么漂亮,往哪儿去呢?嗯?亲爱的美人鱼。”司徒先生摸着漂亮的络腮胡,露出一脸淫猥的笑容,对刚要扭转门把手的美人鱼说。

“你,管得着吗?”可人儿已然从悲痛中走出来了。他打开门之后,又甩了一下头发,转过来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约,会!”门外似乎也有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又把那两个沁人心脾的字眼重复了一遍。

“听我说,和尚啊,你应该转过身,面对着墙壁,”黑面条在被窝里转动着他那木乃伊般干瘪的身体,探出小脑袋来说道,“人家都说面壁思过,你迎着我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什么黑菩萨之类的……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闭嘴!”和尚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道。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跳下来问:“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素?”他说的“我们”也就是他和郁树,“你们”则是黑面条和司徒先生。

“哦,不!我不要吃素,”黑面条大叫道,“我要吃肉!……我说臭和尚总经理啊,你能不能给大家伙儿杀只鸡来好好款待一下?我们这些客人照顾你的生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啦,或者宰条鱼也行呀。”他看到和尚快要抓狂的嘴脸,立即改口说,“哎哟,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好!”他又坚决地叫了声,“我今天偏要吃素,我们要向臭和尚学习……哦,吃素!我多么慈悲啊!oh!ohygod,disgtg!”

“你呢?”和尚问司徒先生。

“我吗?”司徒先生犹豫着说,“你先做好再说吧,我还不确定能不能起来……”

和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要不要叫上那帮……臭娘们儿?”郁树问,其实他本想说“姑娘们”的,可不知怎么说出“臭娘们儿”来了,大概是当着臭和尚的缘故吧。

“倒是可以,不过……”和尚扭绞着身子说,“不过,还是你去问吧,我不大好意思。”

“哎哟,你是个臭和尚没错,可你也是个男……唉,算了,我现在去问。”说着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姑娘们(自然也包括窑姐儿)很爽快地答应了,尤其是安娜,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强降雨持续了三两天,这天仍飘着细雨。深情拥吻后,郁树很少见到安娜。他整天呆在宿舍里,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雨天对睡眠很有帮助;安娜常和伊蔓一起去学校,晚上也很少出现在客厅——他们好像故意避免和对方见面似的。而今天在餐桌上碰了面,他们倒也不觉得别扭,甚至为自己能和对方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而感到高兴呢。

“我们在天上的父,仁慈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粮食……”伊蔓低头闭着眼睛,握着自己的手,小声地祷告着,“荣耀归于父及子及圣灵……世世无尽……阿门!”

伊蔓祷告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先动筷子。窑姐儿装模作样地跟着伊蔓祷告,不时睁开眼睛来看着她发笑。黑面条的眼珠子在黑框眼镜里快速地打转,仿佛在问:“这是干嘛?快好了吗?我可不可以先吃呢?我要不要也祷告祷告呢?……ohygod,disgtg!”若他果真这么想,那他定要补充最后这段英文的。

伊蔓睁开眼睛,发现沙发上多了一个人。司徒先生正不停地打着呵欠,身上仍穿着睡衣。他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素餐就做好了。

面对素餐(或者说圣餐吧),我们的主人公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餐桌旁既有基督徒,又有和尚,还有解剖医生、淫棍、窑姐儿、卖凉茶的小商贩,以及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懒汉(也就是他自己)。这些身份聚在一起,总是内容丰富而又荒唐怪诞的。然而,若只把他们当做一个简单的人看待,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大家都是些尚未出息的年轻人,谁也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大动干戈吧。

和尚看到这么多人享用素餐,心里高兴极了,可他偏要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使旁人看起来怪别扭的。他高兴倒不是因为大家会往铁盒里投多少钱币,而是因为自己种下了一棵善因。此外,他很久没和姑娘们一桌进餐了,心里既紧张又激动,可他又为自己不自然、不应该的情绪感到害臊,不停地扭绞着身子。他一如往常地把素菜夹到一个盛满米饭的盘子里,然后端进那个神秘莫测的窑洞,献给他的师父。万没料到的是,他很快又端着盘子跑出来了。室友们见他神色慌张,便赶紧问询。

“师父不在屋里。”和尚诚惶诚恐地说,以致让室友们险些以为他说的是:“老头儿挂了。”

“可能遇到公园的其他老头儿,一起跳跳广场舞,或者下盘象棋什么的……”郁树咀嚼着洋葱,漫不经心地说,“哎哟,你怎么啦?”和尚急得要哭起来了。

“从来不会这样的……”

和尚的话让大家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具体表现为瞬间停止了所有肢体上的活动,惊恐地望着旅馆的总经理。

“不然……”安娜顿了顿,说,“你先别慌……要不我们分头四处找找看……年纪大了,可能……”她说不下去了,不过大家都点头同意她提出的方案。

“算了吧,”大家正要起身时,和尚临时想起什么似地说,“还是先吃饭吧……嗯,先吃饭,等会儿再看……”说完便坐下了。

“还是先去找找看好了……”过了一会儿,司徒先生打着呵欠说。他已经吃饱了,因为没有睡醒,也就没多少食欲。

“吃完,别浪费。”和尚看着司徒先生的饭碗说,装作没有听到他的提议。

司徒先生又乖乖端起碗来吃饭,好像梦游一样吞咽着素食。

不等餐毕,老头儿就回来了。他依旧挂着那身松松垮垮的衣服,还戴了一副古怪的墨镜,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使他看起来着实的不伦不类。他的苍苍白发和麻布衣裳沾满了雨水,鞋子已经湿透。他在窑洞口停住两条腿——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表示歉意——嘴角先扬起了一丝微笑,又年轻人们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走进了小黑屋。

“咦!这老头儿倒挺时髦的嘛!”安娜笑着感叹说。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说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其他人都用指责的眼神望着她。于是她像个摔坏了碗的孩子,用带着浓浓歉意的眼神乞求大家的原谅。她虽然得到了大家的饶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直到惯于揭示事实真相的窑姐儿悄声告诉她:“老头儿是个独眼龙!”她才恍然大悟。安娜心里非但不感激窑姐儿的殷勤奉告,反而宁愿她什么也没说,尤其希望她的牙缝里从没蹦出“独眼龙”三个字来。

见师父安然无恙,和尚立即跳了起来,将那盘盛好的素餐端进窑洞。但出来的时候,却乎又有了新的苦恼。

“师父说,他绕着公园转了好几圈,却找不到回旅馆的路……”和尚回到小板凳上,看着自己的饭碗,喃喃地说。

“到了这个年纪,是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安娜说。

其他人似乎无法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也没发表什么意见。没过几分钟,大家就全然忘却了窑洞深处的老头儿。

通常,人们努力工作是为了使自己变得更加富裕,同时是为了让自己在闲暇的时候生活得更好一些,换言之,为了让周末或者假期能够充分享受需要消费才能获得的乐趣。年轻人尤其如此。他们喜欢寻求一些短暂而猛烈的刺激,比如暴饮暴食,疯狂消费,买一大堆毫无用处的东西,或者直接购买刺激。当然咯,他们也追求一些简单的乐趣,如恋爱、、看电影、满大街闲逛……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所有这些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活动都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到了假期,其它日子则需要用来挣更多的钱。

这并非某个城市的特色,更不能说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自打人类堕落以来,世世代代便是这么过活的。人们必须汗流浃背,才能获得充饥的食物。实际上,每个人都无聊得要命,有所事事会无聊,无所事事会更无聊,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无聊,随着的膨胀会愈发感到无聊。很多人一天忙到晚,倒头呼呼大睡或整夜胡思乱想,每日每夜地、挖空心思地寻找各种花式的乐子,如此刻意地充实每一天,无一不是在逃避内心的空虚寂寞。尽管人们脑子里充满花式花样的幻想,但内心却无一不像下水道里的钢管:要么彻头彻尾的空洞,要么尽是些肮脏秽物。尽管每个人都如猪狗般懒惰,却极少有人能够真正闲下来——悲剧便是这么诞生的。当人们遇上举世共享的假期,若有人整日整夜地窝在家里,即便没有自杀,也会感到丢脸而无地自容的——非但当事人承受不住孤独的重压,还极易让人定义为“无趣的人”,此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而定居于这家青年旅馆的年轻人,却比上文提及的芸芸众生还要懒惰得多,简直比猪还要懒。猪在稍感肚饿之时,都会把蹄子搭在圈门上,没完没了地叫嚷,而这里却经常有人懒到忘记进食,懒得为此煞费苦心。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却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一点:他们倒是可以真正意义上地闲下来。年轻人享受清闲是否合乎道德,我们还是暂且不论,且看他们是怎么个清闲法吧。

我们已经知道,旅馆里有两个年轻人是什么事情也不用做的。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和所有意义,全然在于完成那套大自然赋予他们的天性:维持生命的新陈代谢。或者把新陈代谢说成是证明他们活着的一种生命现象,也未尝不可。而完成那套小把戏是费不了多少周折的,于是,素餐过后,他们又像猪一样拱进被窝睡觉去了。

其他人亦是如此。在学习和工作之余,全部乐趣皆在于什么事也不干,而不是挖空心思找乐子。谁也不会为周末所从何事而发愁,一切顺其自然,甚至有刻意逃避娱乐活动的嫌疑。尽管他们不如上述两位先生那般嗜睡,但也尽量保持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状态。和尚总经理自然要要忙活旅馆的杂务,而一有空闲,便禅坐于床榻;若禅坐是出于一种目的,那目的正在于清心静气,忘乎所以。黑面条不是睡觉便是打游戏;他打游戏绝不是为了消遣,全然是一种信仰——从他左右晃动的身体、熟练的英文咒骂、废寝忘食的执着,即可看出这一层了——他的生命和游戏角色的死活是紧密相连的。美丽的可人儿(据他本人所说)是应邀出去约会了,不然他肯定要照照镜子、涂抹胭脂,这是不难想见的。如果不是安娜大驾光临,伊蔓一准会坐在沙发上阅读圣经,或者摸摸着她那只肥胖的短尾猫;此时,她和安娜正坐在沙发上,亲昵地回顾着过往,大概是那些在同一个澡盆子里洗澡的童年往事吧;她们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弄得大家不好休息。窑姐儿都干些什么呢?……不如管她呢,我们还是把她当成一个神秘的存在吧。他们如此安然地享受清闲,究竟是一种心如止水、无欲无求、莫测高深的境界,还是完全出于懒散、怠惰的劣根性呢?——不得不说,这是很难判定的。

当他们肆无忌惮地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在怎样地流逝啊?凡是心智健全的人,只消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或是听听圣三一教堂钟声,即可想见了。下午三点差一刻,我们的主人公睁开眼睛,刷满白灰的天花板让他感到头昏脑涨。他直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什么东西踢到了床底下,发出玻璃或金属与瓷砖碰撞的清脆响声……

“oh!ohygod,disgtg!……我的手机!”他大叫着跳下床。他为自己突然叫出一连串的英文感到震惊,不知所以然,甚至连“disgtg”是个什么意思都还不清楚。

他所担心的事情,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发生了。我是说,他的电子设备已然丧失了它原有的全部功能。我们知道,但凡心智健全又不太贫乏的人,对那些身外之物的安危都不会十分在意。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家都喜欢新品,尤其是电子设备。换言之,旧的还在的时候,我们是很难心安理得地换一个新品的。而要是旧的出了意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们的主人公也不例外,对于这次的小意外,他的内心是十分快活的。于是,他又把它狠狠地在地板上砸了几下,生怕它坏得不够彻底。可不知为何,我们的主人公竟没有“续弦”的打算。又不知为何,他突然像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士!无论如何,他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当他清理玻璃碎片的时候,突然在几摞书后面看到一个木架。他没怎么多想,就钻进和尚的床底下,把它拖了出来。

“这是你的吗?”他问禅坐的和尚。

和尚微微地睁了睁眼睛,又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请问……这是谁的架子?”郁树又问。

“呃……是我的,”司徒先生抬起尊贵的脑袋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说,“……怎么啦?”

“司徒先生,你该不是个画家吧?”

“哈哈!画家!”司徒先生瞬间清醒过来了,“说我是画家,也不为过……不过准确地说,我是很多家,绝不光是哪一家。当然咯,你想称我为画家,那我就先当个画家好啦……”

“你知道吗?”郁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美术老师是个顶呱呱的小老头儿,是个博学多才、才华横溢的老头儿……最要紧的是,他是个伯乐,认出我是匹千里马,你知道吗?他竟然当着全班的面,夸我是个绘画的天才呢。”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可室友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oh!ohygod,disgtg!……天才!呱呱叫的天才!”黑面条盯着闪闪亮的银屏,大嚷大叫道。

“千里马?”司徒先生嘲笑说,“蠢驴也能跑上千里的。”

“好吧,请停止你们的嘲讽,我是不是天才不重要,”郁树扬起手来打断他们的笑声,“我的才华俨然遭到了埋没……当然啦,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在很多方面都才华横溢,绝不止是绘画天才……而要紧的是,我现在急需小露一手,既然你是地道的画家,我能不能向您请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