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到车票了,”姑奶奶走出来说,“我们今晚……”她看到她的废物正拉着别的男人的手,便把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没看到我正忙着吗?”蟹壳脸怒气冲冲地对姑奶奶顶撞道,“我只跟你说一遍,记住了,只说一遍……我们今晚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不去了,嗯?”他似乎为自己对待女人的态度感到骄傲,说完之后,便得意洋洋地看了另外两位先生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样?老兄,对待这帮臭娘们儿,就得这样,嗯?”
听到如此忤逆的话,他姑奶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落进沙发里,又被沙发弹起来闪了几下,沙发的弹性与她心情极不相称,使她更其难受,简直要哭起来了。若不是短尾猫身手敏捷,刚才那一屁股准会落在它肥胖的身体上,那就……再悲惨没有了。
“你们刚才说,要上哪儿快活来着?”蟹壳脸对被自己钳住的人说,“能不能带我一块儿去呢?”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司徒先生,完全没有留意姑奶奶刚刚挤出来的眼泪。
终于,司徒先生突然想出一个好办法:用另一只手解脱了螃蟹腿的纠缠。他没再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宿舍,出来的时候手上搭着一件风衣。他走到小黑屋门口,容光焕发地转过身来说:“……走啊!”
蟹壳脸不确定司徒先生那句“走啊”是不是包含了带他一起去的意思,他困惑地望望伊蔓,又望望郁树。
“那是你的自由。”郁树对他说。
蟹壳脸抛下姑奶奶,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
“朋友们,”他追上他们,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罗……叫我小罗就行了,或者叫我们萝卜头,同学都这么叫我。”说完便挠了挠萝卜的叶子,似乎为自己的雅号感到害臊。
伊蔓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萝卜头说:“你真不该和女生那样说话,她很难过,我劝你回去道个歉。”
“女人嘛,有时候非得如此……但你不同,你是个善良的天使……不,我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回去,我现在回去,她一定会吃了我的,”萝卜头苦恼地说,“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他追上走在前面的司徒先生,殷勤地问道。没等司徒先生回答,萝卜头已经把他挂在胳膊肘上的外衣抢过来,像拿皇帝的龙袍似的挂在自己折成九十度的胳膊上了。
司徒先生没好意思直言:宁可带一条狗出来溜,也不愿带萝卜头一起去干任何事情。萝卜头那副奴才相更让司徒先生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拿回自己的外衣,便请求说:“把衣服还给我吧,我冷。”
萝卜头没有直接给他衣服,而是小跑着绕到他身后,帮他穿在身上。司徒先生简直想把他狠狠揍一顿,可又找不出任何理由,毕竟揍一个软弱的奴才是可耻的。
他们走过一座桥,进了一家小酒馆,因为里面有个民谣乐队在演唱,伊蔓说她很想听他们唱歌。主唱是个健壮的胖子,下巴蓄着一撮漂亮的小胡子,用粗犷、沙哑的嗓音唱着一支民谣歌曲。和他搭档的吉他手也是个胖子,扎成马尾辫子的头发比伊蔓短发的两倍还要长;他时而望望乐谱,时而含情脉脉地看看主唱,大概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搭档了。
他们在乐队正前方坐下来,要了些酒和苏打水。伊蔓把脑袋搭在苏打水易拉罐上,听着乐队演唱。但她无法静下心来听他们唱歌,因为萝卜头一坐下来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光是他的声音就足够难听的了,他所说的内容则更叫人难以忍受。
“我真搞不懂,”萝卜头说,“他们唱这把年纪,竟然什么名堂也搞不出来,整天窝在肮脏的小酒馆,什么音乐不音乐的,全给一帮醉鬼下酒喝了,有什么意思呢?不瞒你们说,我也是学音乐的人,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大明星,到全世界各地去开演唱会……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到这种鬼地方当个主唱,没名没气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大亨,怎么会住在青年旅馆呢?……哈!我知道啦,”他好像恍然大悟了什么,“我知道你们这些阔佬有时候会到民间来体验一下贫民的生活,我知道你们是有此习惯的。哈,要是我发了一大笔横财,也要跑到最偏远的山区,体验一下那帮穷小子的生活……”他没把话说完便淫荡地笑起来,好像那些伟大的梦想都实现了似的。
“听我说,萝卜头……”司徒先生吞吐着烟圈,极不耐烦地说。
萝卜头听到偶像提及自己的雅称,立即摆出一副聆听的架势,竖起两只招风耳,好像狗听到主人的叫唤似的,只差把舌头吐出来散热了。
“……首先,”司徒先生拿出教师爷的口吻说,“你得向你刚才提及的两位歌手道歉,打心底里向他们认错,发自内心地忏悔你刚才说的那堆蠢话……你听明白了吗?其次,在你成为大明星或发一大笔横财之前,但愿你已经学会尊重别人了。最后一点,谁也不敢指望你做个什么好人,不过,你现在至少可以回去哄哄女朋友,别让她坐在沙发上哭鼻子了。”
“你这么说吗?现在吗?……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照办……认识你们是我的荣幸,”他说着站起身来,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真的要我现在回去吗?”他又问。
司徒先生耸了耸肩膀,似乎表示:“随你的便。”
萝卜头还想说点什么,不过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就走了。
司徒先生倒不是真想和萝卜头讲什么做人的大道理(毕竟自己也是个淫棍嘛),不过想趁早打发他罢了。但萝卜头走了之后,他们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什么话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那两个老男人唱歌了。
一曲终了,主唱清了清嗓子,和酒馆里的客人聊起天来。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眨巴几下眼睛,仿佛眼皮也能思考似的。他说了几句俏皮话,有个把客人时不时乱吼一声,作为回应。后来,他说要唱一首自己写的歌曲,献给结了婚的男人,又在开唱之前强调自己是个已婚的男人,奉劝在座的女客人切勿对他怀有爱意,他本人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歌词大意是说,男人一旦结了婚,便完全失去了自由,他活得糟糕透顶,只因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唱完这支歌,宣布他本人今晚的演唱到此结束,但如果在座有此雅兴,也可以给大家献唱几曲,吉他手随时愿意为各位伴奏。
“司徒先生,既然你声称自己是诸多大家,那你肯定也是个音乐家咯……”等主唱说完,郁树开口说道。
“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大概是记错了吧?”司徒先生笑着说。
“我记得,好像你刚说似的,记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不给我们演奏一曲呢?”伊蔓央求说,“不要吝惜自己的才华嘛,司徒先生。”
“可我只会拉小提琴,这里又没有。”司徒先生故作委屈地说。
“哈!我正好看到一把小提琴,”郁树指着一把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说,“你总不会吝惜自己的才华吧?”
司徒先生看看郁树,又看看伊蔓,觉得在所难辞,便啜了口酒,朝那像榻榻米一样的小舞台走去。他取下小提琴,和吉他手交谈着什么,大概是在沟通演奏的曲目。
郁树也啜了一口,不过他喝不惯烈酒,差点儿喷了出来,像被烫到嘴似的,把整个脸都扭曲起来了。
“要不要羼些苏打水?”伊蔓说着,把剩一半苏打水的易拉罐推到他面前。
“你想不想喝点酒呢?”郁树问。
“不,我没有喝过。”
郁树把酒全部倒进易拉罐里,又倒一半在自己杯子里,然后把易拉罐推到伊蔓面前,笑着说:“试一下吧,没准你是个酒鬼呢!”
伊蔓把鼻子凑到罐子上的小洞,闻了闻,笑着点了点头。
小提琴手和吉他手商量的结果是:小提琴自个儿演奏。于是,司徒先生高情逸态、威风凛凛地站在榻榻米上,脖子上架着小提琴,脑袋歪朝小提琴一边。他沉吟了一会儿,乐声便飘扬出来了。
郁树听到小提琴悠扬的旋律,心里为之一震。上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正要从窗户跳出去。令他更其为之震惊的是:酒馆里的客人霎时间停止了交谈,举起的酒杯又放下了,任凭指间的香烟燃烧,也想不起来吸上一口;大家都凝神聆听,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全身心融入了音乐所产生的印象里——“这太可怕了,简直像结了婚的男人似的,什么自由都没有了,”郁树打了个哆嗦,在心里感叹道,“人们究竟该不该听音乐呀?”他宁愿司徒先生演奏的是一支欢快的情歌,也不要听会让酒鬼们感到羞愧难当的音乐……听众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司徒先生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小提琴挂至原处,回到座位上。
“司徒先生,你演奏得太好了,”郁树说,“可我觉得,你实在不该在酒馆里演奏严肃的音乐,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喝酒啦。”
“我同意,”司徒先生说,“但你们非得让我露一手,而我又不会别的,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关系呢,”伊蔓抢着说,“喝酒对身体可没什么好处。”她大概是鼓掌鼓得最热烈的一个了。
“照你这么说,小酒馆还怎么做生意呀?”郁树接道。
“我可以多喝几瓶苏打水嘛。”她抬起易拉罐说。
“有道理,我们也可以多喝几杯酒。”司徒先生举起酒杯对郁树说。
他们和伊蔓碰了杯,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光。伊蔓也将羼了酒精的苏打水喝光了。伊蔓的脸红了起来,像花朵一般娇美。他们接着要了几杯烈酒和几瓶苏打水。趁司徒先生去上厕所的时候,郁树和伊蔓又把酒和苏打水掺杂在一起。他们为自己干着偷偷摸摸的勾当而感到异常快活,好像偷情似的。
“你们想听我唱歌吗?”伊蔓喝完两罐兑了酒精的苏打水,突然问道。
“哦,当然啦,”司徒先生立即答道,“只要不是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