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树“嗨”了一声,同时鞠了一躬,随即处理“它们”上面的灰尘。
三分钟后,两位画家已经拿着工具来到客厅,把他们吃饭的家伙在两位姑娘面前展开,安置妥当了。司徒先生撕掉几页布满颜料的纸张,拂去上面的灰尘,把几张干净的递给郁树,剩下的全部夹在自己的画架上。过了好久,灰尘还在空气中飘荡。
安娜瞧着他们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嘲弄地笑起来;伊蔓也温柔地微笑着,几乎没有嘲弄的成分。
司徒先生神情严肃庄重,目光深邃而刚毅,似乎没有跟她们打趣逗笑的心思。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立刻从松垮、邋遢的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塞进两片嘴唇之间,点燃起来。他猛吸了一口,便把香烟夹在指间,又把吸进肺里的烟雾从七窍喷吐出来。随后,他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两个姑娘。无论她们笑也好,闹也好,司徒先生都以观察者的姿态端详她们。在画家的眼里,她们的相貌、以及相貌所能表达的一切思想感情,都跟一只花瓶差不离多少。
“把窗帘拉起来一些,太亮了。”司徒先生指着落地窗说,郁树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再往右……多了……好,差不多了……哦,你们不用太拘谨,”他又对两只漂亮的花瓶说,“别把头低下,我都看不到你们的脸了,我还要教他怎么画人像呢!”
“原来他才是大师。”伊蔓悄声对安娜说。
“瞧瞧他的腿毛和拖鞋就知道了。”安娜快活地笑着说。
司徒先生的小腿露在睡袍下面,确实腿毛丛生。此外,他穿着一双不配对的拖鞋,一只是麻织拖鞋,另一只是可人儿的夹脚拖鞋。
“为了节省时间,我画伊蔓,你画……”司徒先生说,但他还不知道安娜的名字。
“安娜,我画安娜。”郁树点了点头,补充道。
“你怎么改名字啦?”伊蔓惊讶地问安娜。
“哎哟,这是我的外文名嘛!”安娜凑到伊蔓耳边说,“是托尔斯泰给我取的呢。”
“简单地说,你看到什么就画什么……”司徒先生拿出教师爷的风采,准备给他的学徒上一课;他左手夹着香烟,挥着另一只捏着铅笔的手,煞有介事地说着,“注意啦,你眼睛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他津津有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在他看来是至高无上的真理。“这是最基本的!”他补充说。
“还是听听他们怎么描绘我们吧!”安娜说。
“看着我干嘛?看着你的安娜!”司徒先生冲他的学徒吆喝道,“为了方便教学起见,你先把她的头看成一个石膏体,”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必须要掌握科学的透视方法,不要被你脑子里那些理所当然的见解所迷惑。比方说,你可以在纸上画出两条平行线,可在你的眼睛里,两条平行线应当是会相交的。当然啦,这是视角的问题,不是你精神错乱的幻觉……”
“司徒先生,”郁树自以为知地说,“我想我已经学过科学的透视法了。”
“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匹天才的千里马呢。”司徒先生挖苦说。“现在来说第二点,”他继续说教,“显然,安娜不可能是石膏体,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她是有生命的个体,你的眼睛就应该看到她皮肤下面流淌的血液,每根血管的分布,血液是怎样从心脏泵出来,又是怎样流回心房的;她皮肤包裹着的肌肉的形态,支撑着她坐立行走的每一块骨头——额骨、顶骨、鼻梁骨、颧骨、下颌骨、锁骨……你要明白这些骨骼和肌肉长什么样子,怎样支撑着你所看到安娜;你要知道她身体里每一颗细胞是如何工作,以及各个组织、器官、系统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来维持生命的。如果你画的是一个活物,就该把它的生命现象的因果关系表现出来……你明白了吗?”
司徒画家讲授的时候,常要停下来抽口烟,烟雾在他脑袋周遭缭绕不散,以致使他的话语像是从云里雾里飘出来似的。他抽完一支烟,弯下身子将烟蒂捻熄在烟灰缸里,又从睡衣口袋掏出整包香烟,扔在茶几上,扯出一支来抽着。后来,他突然觉得常要弯下身子来弹烟灰实在太麻烦了,便索性将烟灰缸端在手里。
“那是不是得先学习人体解剖学啊?而且是一种花式的人体艺术解剖学……”郁树沉思了一会儿,又故作天真地问道。
当他大声说到“人体解剖”的时候,和尚正好从房间出来。后者看到客厅已经变成了画室,便朝大家微微一笑,又扭绞着身子,退回房间了。谁也说不清他的微笑表达的究竟是快乐,还是轻蔑、害臊,或是为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大家而表示的歉意,或仅仅是单纯的会心一笑——总而言之,他的笑容让大家感到别扭,仿佛他那惯于扭绞的身子似的。
“呃……可以这么说,你学过吗?”司徒先生也怔了一会儿,接着道。
“我想,我前些天已经上过一堂解剖学课程了,”他看着安娜说,“对于安娜的基础构造,我是能够想象的,我想。”
“那最好不过了,”司徒先生接着教学,“我现在来说说她作为人的第三个特征。这一特征在很多动物身上也有所表现,狗高兴的时候会摇尾巴,吐舌头……安娜,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为了方便教学……你瞧那只猫,”他指着夹在她们中间的短尾猫,“或许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它的神情,它刚才大概有些困,现在我指着它,也许它不大高兴,又有些疑惑。你再看看安娜……你能看出她的喜怒哀乐吗?你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老实说,我不怎么了解她。”
“不,你不用那么了解她,画出你所认识的安娜就可以了,”教师对学徒循序渐进地说,“我已经说过,你看到什么就画什么,难道你忘了吗?也许她现在的快乐是装模作样的,可你看到的她是快乐的,那你就把快乐的安娜画出来。如果你看她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翳,你也可以把它画出来。请你记住,一个人可以同时有诸多复杂矛盾的心情,可是受到时空的限制,人在某个时刻只能统一表现出一种综合的神情,因为你描绘的对象是一个整体。哪怕是扭曲成一团麻花的人——比如说刚才那个和尚——也无法脱离那种先验存在的和谐统一,好比他身体里的血液绝不会因为她的情绪而逆流……”
“哦,司徒先生,”安娜突然开口道,“你怎么说起哲学来啦?”
“啊哈,说起哲学吗?为了方便教学嘛。请别介意,哲学是有些枯燥……”司徒先生答道。
“不,她才不会觉得枯燥呢!”郁树替安娜辩护道,“她对哲学像对人体人体解剖学同样感兴趣呢。”
“看来,你对我们的安娜还是挺了解的嘛。”伊蔓看着郁树说,又对安娜别有用心地笑了笑。
司徒先生吐了口烟,认为有必要控制课堂纪律,集中大家的注意力,便说:“好了,言归正传……我刚才说到哪里啦?啊,对了,说到人在某个时刻的神态……但是,”他扬了下夹着香烟的手,烟灰正好飘落在他尚未睡醒的头发上,“尽管一幅画是静止不动的,而作为天才的艺术家,也应该把一个人的动态表现出来……”
“这是难以理解的。”郁树说。
“不,这不是什么玄学问题,”司徒先生拍拍头发上的烟灰说,“你看到这些烟灰,哪怕它定格在某一时刻,你也能够幻想出它的运动状态来的。这是最简单不过的自然规律了,可以称之为惯性。而人作为一个实体的时候,人体最细微的运动也是满足惯性定律的……这不难理解吧?”
郁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人的思想情感也是不断变化的,但是这种变化不易捕捉,需要靠你丰富的想象力,以及你的艺术表现力……”
“可我现在,恐怕连石膏体也画不好。”郁树灰心丧气地说。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天才吗?天才也是需要勤奋练习的,我记得哪个天才已经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了,不是吗?”
“有道理。”
“我可没工夫教你画石膏体,”司徒先生说完鼓舞人心的话之后,接着下一课,“现在上第四章。首先声明:我把课程分开来讲述是为了语言表达上的方便,但实际上,它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艺术本来就该分门别类,也不该是一堆僵硬刻板的概念——概念之于艺术,仅仅是为了方便教学,有时候甚至起不到良好的效果。我的声明说完,课程也就到此结束,剩下的部分只好仰仗你的天才了。何谓天才呢?那就是你与生俱来的艺术神秘感,是任何人都无法交给你的,是自打你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是上帝赋予你的艺术气息。如果你没有,也请不要泄气,因为有的人并不多,也不可能多。而且,艺术的神秘感或许是可以培养出来的东西。至于尘世间有没有天才、该不该有天才、是不是努力的人都会变成天才或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现在不想讨论。”
“司徒先生,你怎么又说起神学来啦?”伊蔓惊恐地说。
“人是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式造出来的嘛。”司徒先生笑着说。
“既然教学已经结束,那快拉出来遛遛吧!”安娜说。
“哦,开始吧,千里马。”
随着司徒先生一声令下,师徒二人在画纸上挥霍起来了。
尽管郁树在绘画方面天赋异禀,尽管司徒先生自称是个地道的画家,但他们的绘画却进展得不大顺利。郁树显然没有多少配得上他天才称号的素描基础:他描绘的是安娜,眼睛却常要瞟着司徒先生的铅笔;他不但擦了又画,画了又擦,还浪费了好几张素描纸,以致使安娜坐立难安,为自己的画像揪着一颗心。司徒先生作画时的严肃神情倒是不容置疑的,全然与他那套艺术说教、别具一格的穿扮保持一致,让人感受到一股浓重的艺术气息;但他委实太谦虚了——他时而声明自己很久没有作画,手脚不大灵便;时而直言自己毫无灵感,不适合创作——若非出于谦虚的话,他的话总是令人泄气的,尤其是伊蔓。
而当他们进入美学状态,全身心沉浸于创作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人猝不及防的插曲。司徒先生的左手捏着的烟灰缸——不知为何,但地心引力肯定是主要因素——突然像砸在牛顿脑袋上的苹果那样,做了一段自由落体运动,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他们尚未留心那段神奇的自由落体运动,只听得突如其来的碰撞声和玻璃的碎裂声……咚!咚!咚——圣三一教堂的钟声也不失时机地敲响了……直到钟声消散,他们脸上也还残留着惊慌错愕的神色。
“……大概是抽筋了,”司徒先生看着自己的手掌说。他把手指伸直,慢慢握起来,张开再紧握,好像魔法师正在用意念控制手指的收张,而魔法又不大好使了似的。“……大概是手麻了,没什么的……抱歉,吓到你们了……来,别傻站着,”他对傻站在门口的和尚说,“过来帮帮忙……不要紧的,是钢化玻璃,不会伤人……”
“你的手不要紧吗?司徒先生。”碎玻璃清理干净后,安娜紧皱着眉头问道。
司徒先生又试着紧握几次拳头,答道:“不要紧的,解剖学家。确实是手麻了……啊!继续创作吧,千里马。”他又对徒弟道。
终于,他们赶在窑姐儿出来客厅活动之前完成了画作。不管他们在绘画艺术方面取得多么令人望尘莫及的成就,对待窑姐儿却只能怀抱一种态度,那就是——敬畏!
尽管安娜和伊蔓对他们的作品已然不抱多少信心,可当她们看到自己的画像仍不免大吃了一惊,跌破了眼镜。尽管郁树听了司徒先生的高论,脑海里腾起一团青雾,又浪费了好几张素描纸,可他的艺术高度依旧停留在小学时期的天才水平。尽管司徒先生的演讲头头是道,脑袋上又扣着画家的头衔,可他的作品却比他对自己的恭维还要谦逊得不知多到哪儿去了。尽管他们的作品在两位女士眼里一无是处,可她们还是昧着自己的良心说了些溢美之词,又扬言要一生一世收藏好他们的画作。
话虽如此,若仅仅站在安娜和伊蔓的角度去看一幅才华横溢的大师级作品,未免有失偏颇。毕竟,两位姑娘对艺术的鉴赏力有着相当的局限性。倘若她们不认毕加索的画作,又不识此人,没准也要对那些扭曲人像跌破眼镜而嗤之以鼻的。至于师徒二人的艺术天分和绘画才能,那多半是谁也不关心,谁也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