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们听见了吗?”郁树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刷满白灰的天花板说。
“什么?”和尚张开眼睛问道,“噢!……水开了。”他跳下床跑了出去。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刚才没太留意……谢啦!”说完又坐回床上。
“别客气……但我说的不是烧水,”郁树说,“……嘘!留心听着……你们难道没听见——哒,哒,哒,哒——的声音吗?”
“听到啦,这有什么呢?只要给它装上电池,它就会没完没了地‘哒’下去的。”
“不,这太恐怖了!太恐怖啦……这说明我们的大好的青春正在流逝……听!钟声又敲响了……现在几点了?十点吗?我的天哪,世界究竟在怎样地变迁着啊?一个小时之前还不过九点钟,而再过一个小时便是十一点钟了;时间照这样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溜走了,我们的青春终将消逝,我们只会越来越老,越老越不中用……你们倒是想想看哪,最可怕的是什么呢?——无论是九点,十点,还是十一点,我们在这几个钟头里什么也没干,没有为世界或是为自己创造一丁点儿价值;今天我打算什么事也不做,像昨天那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明天也将如此……啊呀呀,太恐怖啦!人们都在忙碌学习、工作和进步,而我们却不是睡觉,便是禅坐——你们倒是说说看哪,我们怎么对得起正在流逝的光阴呀?我们怎么配得上自己有限的生命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司徒先生像钟声一样清脆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那团乱糟糟的襁褓里飘出来,“我说,你所意识到的时间只不过是场骗局罢了。刚才和尚已经说过,只要给那只破钟装上电池,它就会一直‘哒’个没完没了的。如果它发不出这种单调乏味的响声,仅仅是因为没装电池或者零件损坏,绝不代表时间消失了。上一个钟头能听到钟声,不出意外的话,下个钟头还会敲响的。今天太阳升起来了,晚上会落下,难道明天不会再升起来吗?天天如此。现在是秋天,但过了冬天,春天,夏天,又会回到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秋天,年年都是如此更迭的。天气也是这么循环的:地面上的水蒸发到空中,顶多在天上飘些日子,早晚是要变成雨雪、冰雹降落到地表的,有什么大不了呢?人的生命也不例外——谁告诉你生命是有限的?你不是和伊蔓去做礼拜了吗?难道圣经会说一个人的生命会凭空消失吗?难道上帝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死去吗?实际上,人的生命也像上帝一样,根本死不透,早晚是要在哪个旮旯处复活的。和尚也会告诉你:你上辈子是也许个饿鬼或者是头蠢驴——请记住,多半是头驴子,要么是只呆鹅,只有蠢驴和呆鹅才会说出这么荒诞不经的话来——而这辈子侥幸投胎做一回人,你要是能努力做个好人,下辈子没准能到天上当神仙哩!然而你要是整天想着干坏事,下辈子又会变成蠢驴或呆鹅的——如此往复循环,永恒地轮回……”
“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可不想继续回去做个蠢物啊!”郁树知道司徒先生在拿他取笑,便装作一惊一乍、怪声怪气地说。
“那还不简单吗?”司徒先生说,“时间和阳光一样,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你可以像我一样安安静静地等死,下辈子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没准还是个人,还能当个淫棍。或者干脆像臭和尚一样潜心修行,努力去死——也就是真正的死亡,一次性死个透彻,别再瞎挣扎了……我说的对不对?臭和尚!”
“滚你妈的蛋!放你娘的狗屁!”臭和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认同的,主要是司徒先生说得太难听了。
“怎么?和尚可以说粗话、打诳语吗?而且还像打机关枪似的一连串喷出两句来……哎哟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是罪过啊!”司徒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是一阵沉默。
他们的沉默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和尚不允许自己乱说话,另外两个则多半是睡着了。
假如时间像郁树所言一样地飞逝,那么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如果硬要说司徒先生所言才是真理,那么事实也恰好如此。太阳像昨天、前天、大前天那样升起来了,而青年旅馆的人们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总而言之,我们的主人公仍然赖在青年旅馆不走。他打算先住上两个月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毕竟,现在离偿还贷款的日子还远着哩!而且,在青年旅馆又花不了多少费用,三年五载不成问题。”他便是这么为自己的远大前程打算的。
当我们的生活老是千篇一律,陷入一种单调乏味的境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煎熬,我们会觉得时间无比漫长,好像等在厕所外面一样挨不到头。可要是我们习惯于规律,漫长的时间便会紧缩成一个团,能像吃一个饭团似的轻松而愉快地消化掉,令人毛骨悚然。而等我们到了不再为生命狂欢的年纪,便可以准备好一路飞奔七八十岁了。好比小孩子觉得自己怎么也长不大,而老年人却感叹时光荏苒、人生短促,这正是人们习惯于千篇一律的生活所导致的。一个人在到达鬼门关、奈何桥、黄泉路或者诸如此类诗意盎然的地方之前,回顾过往的时光,却只能忆起极少令人印象深刻、回味悠远、捉摸不定、被添枝加叶刻意美化的片段,而那些充斥着他生命的大量空虚乏味、寂寞无聊的日子,则几乎化为了乌有,荡然无存。
然而,依我们的主人公看来,时间流逝的快慢变化乃是人类的一种错觉:时间一直是以准确无误速度运行着的,好像“哒哒”声一样至始至终,毫无变化;时间本身则像空间一样,是一种体现个体的原理,脱离时空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毋庸置疑,我们的主人公是个地道的年轻人,可他如今却过着老年人的生活,然而又不像老年人那样对逝去的光阴长吁短叹,既不感到难熬,也不希望日子过得再快些——浪费自己的时间是否合乎道德,我们还是暂且不论吧。
周一至周六,他哪儿也不去。每天,光是睡觉便消耗了他大量的时光。通常,他跟和尚一起吃素食中餐,晚餐则自己一个人出去吃,或是和司徒先生小酌一杯,要是想不起来,也就算了。礼拜天仍和伊蔓一起去做礼拜。他学了几首赞美诗,不过对于信仰仍是无所用心,在团契也像在青年旅馆一样悠闲自在,自得其乐。非得说他在后面的一周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能说他和亲爱的室友们彼此更熟识了一丁点儿,绝无其它。
天气亦是如此,不温不火,每天都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然而这天,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尤其是天气。天空乌云密布,沉重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仿佛整个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天气变化令他大为感动,兴奋不已,好像逢年过节似的。素餐过后,和尚把挂在银杏树上晾晒的衣服统统收到屋檐下,咖啡桌和藤篾椅全都转移到了凉棚似的厨房里。郁树也搭了把手。他干完这些工作,便坐立不安,怀着一种怪诞的心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圣三一教堂今天最后一次敲响钟声,饱满的雨粒便一股脑地从黑压压的天空砸下来,砸在碎瓷砖铺砌的地板上,砸在厨房的油布上,砸在对面的高墙上;不堪重击的银杏树叶也随着密密麻麻的雨滴一起落到地面,有的陷进树根的泥土里,有的则紧紧吻住冰凉、破碎的瓷砖。郁树站在落地窗前,欣赏着大自然的杰作,朦胧的雨幕和响彻耳际的嗡嗡声一样令人如痴如醉。而等他想起了早上司徒先生在被窝里提到的水循环原理,脑海里却顺其自然地浮现出书本里对此原理做出种种解释的配有文字的图片,如此一来,刚才他所体会到的那种美感就顿时变得像一块的石头那样冰凉、坚硬、毫无深意了。“……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淫棍、混蛋!”他在心里咒骂道,“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嘛。”他已无心观赏暴雨,便坐在皮沙发里看起书来。
在有所事事的几个室友当中,黑面条率先穿过暴雨,回到这个风雨不惊的青年旅馆。他像只落汤的鸡,像只可怜的小鸟,像一根发干发硬、长霉发黑的面条突然泡水一样,在雨里融化了。他整个人都像他背包里的小旗子那样——蔫了。他耷拉着小脑袋,无精打采,或者说浑身打颤吧。他脑袋上的一簇簇原本竖得笔直的铁蒺藜竟也服了软,服服帖帖地贴在他的头皮上,脑门前的几小绺正往他黑黢黢的脸上淌着水。
“oh!ohygod,disgtg!……你们这帮社会的寄生虫,混账东西!你们这群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懒汉,但愿你们遭天打五雷轰,没一个好死……啊妈妈!我真他妈羡慕你们啊……老子裤裆都湿透了,被暴雨淋得像条死狗,像条瘟狗……我真……真、真他妈的羡慕你们这帮混球!oh!ohygod,disgtg!”黑面条一看到亲爱的室友们,便激动得大喊大骂。
对于黑面条的咒骂,大家都感到无比的快活,笑个不停。
第二个回来的是美若天仙的可人儿美人鱼。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愁眉苦脸,果真是“梨花带雨”了。尽管雨水尚未弄花他的妆容,更不可能弄湿他的裤裆——只不过打湿了卷起的裤脚和绣花的鞋——但他进门之后,却直接拖出了黑面条打游戏专用的椅子,坐到门外的屋檐下,悲恸地哭了起来。他之所以不坐在寝室里嚎啕大哭,乃是因为他怕羞,司徒先生又在睡懒觉。至于他为什么要哭,却是难以捉摸的——难道是为了排毒养颜吗?可他正抽着烟呢!抽烟的间隙发出的哭声又太大、太凄惨,对他美丽的容颜是相当不利的。当然咯,他因何而哭已不是重点,关键是如何派遣他的忧伤——人情味儿十足的室友们理应如是想才对。
“听我说……我们美丽的可人儿美人鱼啊!你已经长得那么美了,又有那么多人爱着你……我实在不明白,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你伤心的呢?”黑面条靠着落地窗的玻璃,像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似的哆嗦着说。随后,他也跟着可人儿抽起烟来了,似乎相当享受那种在暴雨里抽烟和听人痛哭的感觉。
司徒先生听到哭声,也起了床。他摩挲着可人儿美丽的脑袋,嘴上说着“别难过”、“别哭了”之类的鬼话,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笑翻了天,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淫猥的神情。郁树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可人儿的安慰,始终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似乎只是为了凑个人情。况且,狭窄的屋檐底下根本挤不了那么多慰安的先生。
当他们醉心于朦朦胧胧、凄凄惨惨的美妙情境中,窑姐儿也回来了。她从门厅里探出像男人一样的脑袋和裹着西装的半个身子——这两样东西正好在郁树的脑袋上方,使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猜,他肯定是失恋了……不然就是因为天气。”她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三位慰安先生看了窑姐儿一眼,一致认为,她说的挺有道理。毕竟有句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些人类所无法控制的事情,而且窑姐儿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完全没有挖苦的意味。和尚跑出来看了一眼,摇摇头走了。
可人儿一直在哭。郁树感到腿麻,决定坐到沙发上。当他付诸行动的时候,差点儿一屁股坐在短尾猫身上——后者像变色龙一样蜷缩在布罩沙发里;直至此时,郁树才发现它的毛色和沙发布罩的颜色十分相近——他正要坐下的时候,它嗷叫了一声。他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可人儿。“他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他想。黑面条弯下身子对可人儿说了句话,后者摇了摇头,朝黑面条嘟囔了句什么,依旧抽搭着。大概是可人儿的那句话起了什么作用吧,黑面条和司徒先生也相继回宿舍了。
“小蔓呀,你的主人呢?她早该回来的……”郁树对怀里的短尾猫说。他所说的确实是心里的疑惑,因为放学总比下班早半个钟头,伊蔓从没耽搁过。“你说,她不会没有带伞吧?我要不要去接她呢?可我上哪儿接她去呢?要不要问问她呢?可是……算了吧!”短尾猫头起头来不耐烦地瞧了他一眼。
可人儿收住了哭声,闷声不响地提着那把被他的哭声和眼泪弄得可怜巴巴的椅子穿过客厅,回宿舍了。伊蔓没有回来。
夜幕像雨幕一样沉重地砸向每一个角落,伊蔓还是没有回来。
郁树开始为她担心了,抱着她的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踱到那间小黑屋洞口,突然很想进去探个究竟: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没能再和老头儿谋面。听和尚说,老头儿是他师父——“换言之,老头儿也是个和尚,所以,这家青年旅馆差不多就是个寺庙了。”郁树是这么推断的。不过,他没有进去——打扰别人禅修总是不礼貌的。窑姐儿从女生宿舍出来了,她出门的目的是命令郁树不要老在客厅里瞎晃悠,说是晃得她“头昏眼花、胸口像是有一堵墙那样堵得慌”。郁树很想到庭院里瞎晃悠,可是暴雨未歇……他又坐下了。坐了好久,他决定先洗个澡。
他从澡房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撞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郁树一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干站着: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姑娘的眼神似乎疑心她在私密场合见到了流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自己被她美丽的外表所迷惑,尤其是她漂亮的脸蛋,焕发着蓬勃朝气的双眸。她穿着一件轻便黑色外套,脑袋上扣着外套的帽子,帽檐里露出一张可爱女人的脸蛋,两颗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正疑惑地打量着他。等她反应过来这是一家青年旅馆,便不好意思地对郁树微笑着点点头,仿佛要为自己在心里发生的误会道歉似的。
伊蔓跟在她后头,拖着一个红色拉杆箱。
郁树猜想,那个陌生女人肯定和伊蔓从小一起长大,多半在一个澡盆子里洗过澡之类的,因为她们俩在刚客厅里站定,抖了抖身上的水,便像同性恋人似的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激动得惊声尖叫,绝非逢场作戏。
“又来了一个女人……而且,她真漂亮!”郁树对室友们说。
“我不禁要问,难道世界上还有比我们的可人儿美人鱼更漂亮的人类吗?”黑面条盯着荧光闪闪的屏幕说。
“没见过。”和尚笑着说。
“压根儿就没有!”
“是伊蔓的朋友……”郁树耸耸肩膀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耸肩膀。
“伊蔓的朋友吗?”司徒先生突然直起身来,惊疑地问道,好像诈尸似的。他的神情好像真的为伊蔓有个朋友而感到莫名其妙,或者说伊蔓不该有个朋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