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风雨

梦幻青旅 李树红 5589 字 9个月前

“你干嘛总是哭丧着脸啊?”安娜踮着脚尖,跑上天桥的楼梯,又回过身来对郁树喊道,“难道你是哭丧着脸的骑士吗?”

“是啊,我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郁树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可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况且,我生来便是这副嘴脸,又不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安娜把伞柄夹在脖子里,手比着喇叭喊了声,然后又把手放在耳朵上转过来迎着他。

“因为昨晚没睡好!”他喊道。他忽然觉得自己大喊大叫的声音很奇怪,难听极了,而安娜的喊声却很动听,好像……“对了,像回荡在雨里的钟声一样动听!”圣三一教堂正好敲响了不知几点的钟声。

“对面有座教堂……”安娜指着街对面的一座绿色尖顶的教堂喊道,“我们到教堂里避一避雨好不好?”

“好,你倒是等等我啊!”他说着朝安娜跑去。

教堂的入口很窄,三角梅藤蔓缠绕在两旁的铁栅栏和门拱上,红得耀眼的花瓣铺满一地,仿佛是为了迎接到教堂朝圣的人。他们把雨伞放在门口的一个功德箱旁边。安娜拍着身上的雨水。她浑身都湿透了: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在滴水,她的脖子,胳膊,衬衫,裙子,全都挂满了水珠。她因一路跳着、跑着,现在喘得厉害,丰腴的胸脯随着她的喘息一起一伏;被雨水浸湿的白色衬衫透出了黑色胸罩的形状,以致使郁树简直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体上挪开。“这是多么圣洁的地方啊!”他这么想,便只好将目光凝视她那天鹅绒般美丽的眼睛了。当他们目光遇到一起,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可又不知道笑些什么。

今天是工作日,外面又下着暴雨,教堂里没有前来忏悔的罪人。空荡荡的大堂里陈列着一排排刷着红色油漆的长椅,中间的过道铺着一条地毯,一直通到讲经台。台上摆着两大束百合花,整个大堂都能闻到百合花的芳香。正面墙壁上有个很大的红十字架,十字架顶上有扇巨大的圆形彩绘玻璃窗,好像上帝就站在窗外似的,透进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堂。

他们刚一坐下,便听到一阵悦耳的歌声。原来,圣诗班正在讲经台旁练习合唱,她们一行大概十来个中年妇女,唯有指挥是个老头儿。若不是听到歌声,是很难发现他们存在的。圣诗班的歌声尚未回荡开来,却让那指挥老头儿打断了。他又用粗犷地嗓门呵斥她们,恶狠狠地指责她们在某个乐句上的错误。

“你是基督徒吗?”安娜把手掌垫在屁股底下面,问道,“我听伊蔓说你和她一起去参加团契……”

“她都告诉你了……你冷吗?”郁树说着脱下夹克,披在安娜身上,“我不确定,那你呢?”

“不,我是个医生……我以前也和伊蔓一起去教堂做礼拜,不过我只是去听圣诗班唱歌,而且我喜欢教堂的建筑和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伊蔓那样虔信上帝呢?”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安娜把两条腿蜷回来,脚后跟踩在椅子上,理了理百褶裙,裙子刚好罩住她的下半身,她把脑袋搭在膝盖上。“你了解一个人吗?或者说,你了解你自己吗?”

“唔……不大了解。”

“可我却了解你,尤其是你的身体,”安娜看着他说,“我现在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它是如何工作的,知道它里面长什么样子,由什么部分组成,是些什么材质。我不但在书本里看到过,而且像玩玻璃弹珠似的把它捧在手里把玩过……我了解人的身体,不是某一个人的身体,而是普遍人类的身体。我曾把你同类的身体千刀万剐,取出里面的每一个器官,又是千刀万剐,从切面观察每一个组织,肉眼看不见的细胞便放到显微镜下面观察……你笑什么?我学的是人体解剖学,难道要拿猪的身体来解剖研究吗?”

“不,我笑,只是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郁树解释道,“如此说来,那你肯定也很了解上帝的身体了,因为圣经上说,神是照着自己的样式造人的……不过材质是不是一样,却很难说,我们的血肉之躯的材质跟猪狗差不离多少。要是我的身体失去了生命,我会同意让你拿去解剖观察的,你也许会看到我内脏的款式别具一格……”

“你别开玩笑了,”安娜摇摇头说,然后直起身来,“你看着我……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有生命、思想的人,单是把我当成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实物。你不觉得人的身体特别神奇吗?难道你不觉得人体的形态很美吗?我指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普遍的人体。你看着我的脸,你注意观察五官的布局、比例,眼睛之间的距离,眼睫毛、眉毛与眼睛的关系,鼻子和嘴唇的形状,耳朵的轮廓……”

郁树看着安娜指出的每一个部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人的脸,尤其是一个女人的脸,它的美纤毫毕现。但他没有办法按照她的要求,把她看成一个没有生命和思想的事物,因为她脸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在对他倾诉衷肠。

老头儿对妇女们训斥了一顿,圣诗班开始唱歌,歌声在大堂里回荡,打断了安娜的说话,郁树的目光也转移到圣诗班那帮妇女身上。她们错开站成两列,随着旋律左右晃动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你再看看整个人体的构造,”安娜把脚放下去,小声地说,“你从艺术的角度去观察一个人的身体……我该从哪里说起呢?你有没有自己看过自己的身体?”

“呃……前些天才看过。”

“你都看到些什么了?”

“那还用说吗?能看到的全都看到了。”

“你觉得它美吗?”

“没太在意……不算太丑吧。”

“可是如果你把它当成一件艺术作品,你就会发现它美得多么不可思议了……”安娜说,“人体的形态蕴含了均衡美、对称美、曲线美、协调美,你看过达芬奇的画作,或是米开朗琪罗的塑像吗?……哦,你冷吗?我看你在发抖呢……”她想要扯下身上的衣服,但郁树制止了她。

“不……我可以抱着你吗?确实有些冷。”他哆嗦着说。

安娜仰起脸来诧异地望着他,然后出乎他意料地点了点头。郁树伸出双手将她的身体揽在怀里,尽量把它做当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她的主体。可他做不到,因为他能闻到安娜的芳香,听到安娜的声音,触到安娜的肌肤,感受到安娜的呼吸,脉搏,感应到安娜的心灵……

“但是,人怎么会是一件艺术品呢?”安娜靠在他怀里继续说道,“人是有思想、感觉、感情的复杂生命体,更不可能是组装起来的机器。如果没有上帝,生命是怎么来的呢?时间和空间为什么会存在,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为什么世界非得按照我们所认识的规律运行?我们到底发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一连串先验存在的规律……科学永无止境,却永远无法触及真理本身,我们追求真理,却对真理一无所知……多么可怕啊!”她似乎真的为此感到痛苦,苦恼起来了,“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却是神学……因此,我们需要信仰,需要上帝。可话又说回来,信仰绝不是这么回事呀,绝不该是解释不通或出于某种需要才产生的,而它理应扎根于我们的脑海,贯穿我们的整个生命,否则是无从谈起的……”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像伊蔓那样……”

郁树还想说什么,却被安娜打断了。她突然把嘴唇凑了过来,他也自然而然地吻住了它。安娜的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也紧紧环抱住她的身体;他感觉到她的丰腴的胸脯抵着自己的胸口,他也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亚麻衬衫包裹的身体;他触碰到了她的舌头,便用自己的舌头紧紧缠住它;他简直想把她整个人都吞进肚子里……要是安娜没有推开他,他们没准会在教堂椅子上做一番之事呢。

“我们在干什么呀?”安娜推开他,激动地喘息着说,“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种无聊的激素无所用心、胡乱作祟的结果吧,”郁树抿了抿嘴唇,说道,“我们……算是在谈恋爱吗?”

“如果是,”安娜说,“那它结束了……再过几天,我要到别的地方实习了。我不会再想起你的,也请你忘了我吧!”

“好的,我答应你。”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人情味儿,或者是个性变态?”她冷静下来,天真地皱着眉头问道。

“不,不会……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我也是……”

“我们自由了……”安娜挣脱他的怀抱说,“我们回去吧!”她笑着说,说完站起身来。

郁树捡起落在长椅上的外衣,跟在她身后。圣诗班唱起了下一支歌,教堂大门透进明晃晃的亮光。安娜的身影摇曳在耀眼的亮光中,变得难以捉摸,遥不可及,以致使郁树怀疑她是不是个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