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郁树没能按约定的时间爬起来。他满心以为美丽善良的伊蔓是一定不会抛下他的,便没有设置闹铃。他看着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钟,已经在心里想给了自己两耳光。即便不知道去哪儿找她,他还是匆匆忙忙地为出门准备着。直到他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和尚才递给他一张纸条,说是伊蔓交给他的。纸条上写着一个住宅小区的地址,她说十一点半到达即可。“说字如其人的都是些混蛋,她写的字多么丑啊,毫无书法的美感。”他在路上愉快地想着伊蔓,以及她写的字。
教会的地址不大容易找到。他宁愿伊蔓留下的是一个联系电话,而不是联系地址。小区设有门禁,必要等到有人进出,他才能厚着脸皮跟业主一起挤进去。小区上了年纪,居民像鸽子一样挤在小格子里,而每栋楼上又不标明几幢,难寻极了。他问了好几个老人,但老人只知道自己住的是几幢,却不知道八幢是哪一幢。老人都说:“应该在最里面,或者你上那边问问,那边人多。”他按错了四次门铃,才找到那扇糊着圣诞老人的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钟,可他不愿像个贼似的在小区里瞎晃悠,便按响了门铃。
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个头发蜷曲的年轻姑娘,长得挺漂亮。郁树意识到自己是来做礼拜的,便不怎么好意思细细端详人家姑娘。屋内没有任何能表明礼拜堂的物证,这使得郁树疑心自己串错了门。但见蜷发姑娘待他礼貌周到,让他进屋,他也不再多问什么傻问题了。
“我是不是来太早了?伊蔓让我十一点半再过来。”他说。
“哦,没关系的……她只是担心你来太早无事可做,会觉得无聊……拖鞋在这边,找双大点儿的穿吧。”她指着进门右手边的鞋柜告诉他。
郁树在找拖鞋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找双大点儿的”,因为鞋架上摆着的多半是女士拖鞋。但实际上,他的脚并不比女生的脚大多少,穿女士拖鞋也不会嫌挤。不过她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找了双“大点儿的”拖鞋,以免辜负她的一番美意。
他刚换好鞋子,发现蜷发姑娘已经端了一杯热茶站在他旁边。等他一起身,她便微笑着把茶递给他,似乎还稍稍鞠了鞠身子。她的礼貌周到让郁树大为感动,但也使他有些不自在。
郁树道了声谢,品了口茶。
蜷发姑娘让来人先在客厅里歇息,自己则走进厨房。郁树顺着她的背影望去,看到伊蔓在厨房里忙活——她那纤弱的身子和短得可怜的头发,即便是背影,也很容易认出来。看到伊蔓也在这里,他所有的不自在统统消散殆尽了。
客厅也像一般的客厅,但没多少家具。厅堂中央放了一张大桌子,围着几把交椅;半圆落地窗边摆着一架黑色钢琴,钢琴前的矮凳上靠着一把木吉他;另一边墙角立着一棵圣诞树。除了这些以外,便只剩下半屋子的阳光了。郁树的身体随着目光绕客厅转了一圈,除了那棵往年的圣诞树,毫无上帝到过的痕迹:没有一尊圣像,连个十字架也不见。靠圣诞树一侧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郁树一眼就看到了伊蔓傻笑的样子。那些照片多半是聚在一起吃喝、闲游时拍摄的。除了伊蔓,还有许多别人,多数是姑娘。其中有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出现在每张照片的中间,年轻人们全然像小羊羔似的环绕着他。郁树猜想,此人大概是这里的……算是牧师吧!
“你是伊蔓的同学吗?”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跑到郁树身边,天真地问道。她个子相当矮,问话的时候必须把脸仰起来。她的脸和身体一样圆,或者说身子像脸蛋一样圆,反正都一样。她圆不溜秋的脸蛋上泛着两道红晕,再加上她仰着脸那种天真的神气,以致使她整个人都有种莫名的喜感。
“不,我们住在一起……哦,不,我们只是恰好住在同一家青年旅馆。”郁树生怕闹出什么误会,连忙解释道。后来,他发现她倒不怎么关心此问题,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因为她马上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是基督徒吗?”她用同样的口气问道。她那神气让听者觉得她问的是:“你要来颗水果糖吗?”她长得也顶像一颗水果糖。
“不,不是……暂时不是。”郁树在心里捏了把汗,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得干脆些……不过,她好像也大不在意,只是找个话题而已。
她说自己叫什么妮妮之类的名字,郁树没有听清楚。他也交代了自己的名字,算是认识了。她拉着郁树坐到椅子上,似乎是专门派来招呼新人的。她扯了些家常,问问他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或是诸如此类的问题。郁树如实招来,作为礼尚往来,他也问了些类似的问题。实际上,郁树倒不怎么感到无聊,宁愿一个人干坐着,也不想聊些琐事,但他又不好直说。
正当他们快要无话可聊的时候,屋里又进来两个人,同样是年轻女人。妮妮悄悄告诉郁树,她们是两姐妹,矮一些的是姐姐。即便妮妮没说,郁树也看得出来。她们穿着像双胞胎似的衣服,长得却不大一样。如妮妮所言,姐姐矮一些,披散着蓬松的头发,脸上已有中年妇女的凹痕,她向新来的人热情地招呼了一声,便跑进厨房发号施令了。妹妹绑着马尾辫子,面带羞涩,沉默寡言,只是微微朝郁树笑了一下,然后坐到钢琴前的矮凳上,轻敲着琴键。
“你会弹什么乐器吗?”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绑着马尾辫的姑娘突然问道,眼睛却不看她问的人。
“我吗……呃……不大会,以前倒是弹过吉他,不过……”
马尾辫姑娘耸了耸肩膀,似乎表示:“哦,那算了吧,还是不要制造噪音了。”其实吧,即便她当真的这么说了,郁树也不会怪她的,因为他的确不见得会弹什么吉他,以前也是胡乱弹弹罢了。他只好学着着她的模样,也对自己耸了耸肩膀。
为了避免陷入尴尬的沉默,妮妮又说起话来了。她对马尾辫姑娘演奏钢琴的技艺大肆恭维了一番,甚至用上了“出神入化”或诸如此类的词儿。郁树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仰慕之情,便不住地“啊……哦……啧啧啧……”点头赞叹着。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马尾辫姑娘转过脸来说了句,好像妮妮说了她什么坏话似的。
妮妮看到她羞红了脸,说得愈发起劲了,天花乱坠地吹捧着。
大概是不愿听她“胡说八道”吧,马尾辫妹妹奏响了钢琴。她随意弹了几声,停住了。她想了一会儿,便弹起了一支儿歌——《我有一只小毛驴》。她边弹边对妮妮挤眉弄眼,嘲弄地笑着,大概想说妮妮是头驴子吧。可叹的是,妮妮竟摇晃着身子,跟着调子唱起来了。她唱得如此起劲,唱地如此难听,以致使厨房里的姑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倘若两位姑娘正以音乐嘲讽彼此,郁树心想,那获胜者肯定是妮妮。
儿歌尚未唱完,又有人按响了门铃。来人正是郁树料想是牧师的那位大叔。牧师和照片上一样,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身体因中年而发福;不过他胖得很匀称,或者说是健壮吧。牧师一出现,小羊羔们便一窝蜂地拥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激动得要命。伊蔓也跑了出来——她手里挥舞着锅铲,身上挂着米色亚麻的围裙,围裙口袋里露出一只红色的塑胶手套——她发现郁树在嘲笑她,又不好意思地跑回厨房了。
与牧师同行的,还有个女人。妮妮悄悄告诉郁树,她是师母。师母看起来很年轻,或者说很漂亮吧。她穿着朴素的浅色衬衫,扎着马尾;若不是她微笑的时候眼角会出现明显的鱼尾纹,很难看出她的大概年龄。夫妻俩的面貌不大相仿,憨厚的笑容却是一模一样的,总要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见到个同性中人,又受到大家热情的感染,郁树也跟着激动起来了。牧师告诉郁树,团契没有多少男生,有男生的加入,他是非常高兴的。师母也说,合唱赞美诗的时候,有男声会好听些。
郁树不得不留意到,夫妻俩说话的时候有些古怪,似乎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有时候简直说不出话来,光是看着他傻笑。直到妮妮告诉他,牧师和师母是韩国人,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夸他们的中文说得棒极了。
“……你到这里来,我们这里更亮了,好像阳光照进来一样。”师母想说个什么成语,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我的意思是……哎呀,该怎么说呢?意思是……我们很欢迎你到这里!”
她用韩语问了丈夫几句什么,丈夫只笑着摇了摇头。
惯于发号施令的双胞胎姐姐让大家围着大桌坐下来。两姐妹围着牧师,聊着上一次聚会的趣事。郁树则跟妮妮、师母坐在另外一边。妮妮问起了师母家的小孩,师母说那孩子已经好多了。
为了让郁树加入谈话,妮妮告诉他:“师母有三个孩子,非常可爱,非常听话,小儿子前些日子患了感冒,不过已经好多了。”
“噢……带大三个孩子太不容易了,一定很辛苦吧?”郁树认为带孩子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事情了,天底下的母亲在生气的时候,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他也跟着这么说了。
“不,一点也不辛苦,”师母反驳道,似乎为郁树的话感到惊讶,“他们都很听话……我很幸福,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她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幸福,像个少女一样微笑着,好像在说:“我那么爱他们,幸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感到辛苦呢?难道天下有哪个母亲会因为抚养自己的孩子而感到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