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借刀(一)

蚍蜉传 陈安野 4197 字 6个月前

准备十日,这日天清云淡,正好出发。

军队开拔前,何师会被押上高坛,当着全军军将的面,细数罪过,斩首祭旗。全军见军法严峻如此,气氛为之一肃,何师会被斩前,偌大校场上,数千人无一声响,直到鬼头刀落下,方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白蛟龙面色微沉,阴云密布;何可畏胆战心惊,目不敢视。

此事告一段落,赵当世不愿深究。祭旗毕了,全军次第开拔。

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施州卫,取道梁山县、万县之间,从武宁镇过大江。涂原软禁军中,梁山县人马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万县谭弘小规模骚扰两次,但终归势单力孤,无法阻碍赵营。

全军在江南重新整队集结,而后直驱剑南长官司。有明一代,“土司皆不许立城”,施州卫所属土官“俱各寨居”而已,仅仅施州卫指挥使司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筑有城池。

剑南长官司兵力薄弱,不敢野战,徐珲率领前营攻寨,先推出数门虎蹲炮向寨内039射了两轮,顿使寨内上下混乱恐惧,而后集中兵力,主攻西南。晌午刚过,剑南司已破。

赵当世在剑南司稍作休整,次日一早,兵士便报有人求见。

来人自称覃奇勋的二弟覃奇策,赵当世观他样貌,眉目间的确与覃奇勋父子有些相似,又见他出示信物,再无怀疑,与之密议。那覃奇策谈完事,便告辞而去,与他同来的还有十余人,都留在军中不走。赵当世着人给他们换了衣服,尽皆编在行伍内。

覃奇策走后一日,忽闻一枝兵马自南而来,旗上大书“忠路宣慰使覃”,乃是覃进孝亲自引兵到了。

赵当世着侯大贵带兵出战,两下略一交锋,覃进孝就不支而走,侯大贵知道底细,也装模作样追击一阵,回来满口胡吹,言说大战一场,杀伤甚多。赵当世与他配合默契,赞赏几句,严令全军戒备。

赵营在川中动静很大,施州卫也有所听闻,不意此番悍然入寇,指挥使邓宗震着实惊诧。自己这个施州卫土地贫瘠,远非善地,这赵营放着好好的川中不待,跑这儿折腾啥。

忠路覃氏的使者是覃奇勋的三弟覃奇功,他带来了剑南长官司失陷的消息,同时还说忠路正苦苦抵御来犯之敌,希望指挥使尽快发兵援助。这一下邓宗震倒犯了难,千叹万叹,心道这赵营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去岁陕豫地方平寇事急,前任湖广巡抚唐晖不断向各地土司卫所摊派兵力,要求助战,时至今日,湖广可调动的一万八千余机动兵力中倒有大半来自湖广各地土司,其中又以施州、镇筸等地出兵尤多。之前湖广巡按余应桂曾征调施州兵三千余专门临时守卫承天府钟祥的显陵,以免遭贼盗掘。这当口新巡抚王梦尹都上任了,还没有遣兵回来的打算,反而从中又调拨出两千人分守襄阳等地。

施州卫人口不多,凑出三千人精壮已属不易,眼下赵营又大举来犯,真可谓是雪上加霜。

邓宗震手下人手不足,而在这施州卫中向来是施南、容美、散毛、忠建、忠路五家最有发言权,现在全卫受到威胁,他独木难支,最先想到的,还是一如既往,去请这五位大土司家族的家主同商对策。

除了覃奇勋现在前线御敌,只派了三弟覃奇功代表外,其余四地土司均在两日内赶到了施州卫。这四土司中,又以施南宣抚司与容美宣抚司两家实力最强,因而邓宗震主要的商议对象是施南宣抚使覃福以及容美宣抚使田玄。

这二人表现又迥异:覃福焦虑,田玄恬淡。

覃福自不必说,赵营若攻灭了忠路,下一步就得进入他下辖的忠孝、金峒等地安抚司,他退敌的心思比谁都强烈;田玄则恰恰相反,容美宣抚司地处施州卫最东段,与荆州府、岳州府毗邻,在众土司中距离赵营最远。此外,因为与汉人比邻而居,自其父田楚产以来,倾慕汉家文化,汉化很深,田玄本人就很有诗名,其子田甘霖弱冠便补长阳县博士弟子员,几与汉家门楣无异。因着这个原因,容美田氏对施州卫内其余的土司都不太看的上眼,关系也淡,此次若不是邓宗震一再恳求,田玄是不太愿意前来的。

会上,覃福喧宾夺主,视邓宗震为无物,一再要求各土司出兵抗战,忠建宣抚使田京与覃福是亲家,也赞成附和。忠路代表覃奇功当然也是极力怂恿进兵,散毛宣抚使是个没主见的,眼见五家中三家都已表态,力主出击,亦不反对。剩下田玄一个,只是安然品茶不发一语。

覃福早瞧田玄不顺眼,认为他刻意与汉人亲近,忘了根本,只是碍着容美势力不俗,田玄又较为年长,好歹忍着不发作,此刻姓田的又开始装模作样,他心中不忿,怪里怪气道:“田世兄,邓指挥召咱们来此,可不是品茶赏花的。小弟家中有些好茶,世兄爱好,我过两日着人给你送去。”

邓宗震也心急,知道这个田玄脾气古怪,素与覃福等不对付,好声劝道:“默颠公,赵营那边你意下如何?”默颠,是田玄的自号。

堂上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自己这里,田玄慢慢放下茶碗,连连摇头。

覃福大为不快,强忍怒意道:“田世兄有话直说,我几个都是粗人,悟不出你暗示的玄机。”

田玄接着他的话反问一句:“若说出兵,在下倒想问问,你施南还能出多少人马?”

出境作战的三千人中,施南、容美二个宣抚司出力最多,其中属于施南的就有一千余,实在是精锐尽出。但覃福不愿在田玄面前落了下风,咬了咬牙,硬声道:“紧巴紧巴,二千人还是出得起的!”话虽硬朗,可中气不足。施南本部加上辖下忠孝、东乡五路、金峒三地,总人口不过八千余,要从剩下六千人中再择两千兵出来,怕是连少年、老者都算上才够。

田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信,摇首道:“那我容美可没你施南这般大的能耐。”继而转问其余人道:“诸位手下,尚有多少兵丁?”

田京等知他话中之意,各自沉默不答。纵如覃福所言,往死里征召,总还能凑出些人马,可一来这勉强凑出来的人少经战事,战斗力不行,二来就算可以一战,这些人却是各土司唯一的家底。与赵营斗无论胜败,势必伤了元气。要知道,赵营并非施州卫诸路土司仅有的对手,岳北、永顺乃至石砫等地的外家土司,无不对施州虎视眈眈,一旦施州男丁折尽,怕是不等赵营扫荡过来,自家倒先给外地土司吞并了。

邓宗震觉他所言有理,恭敬道:“田公所虑极是。敢问可有什么主意,既能保我各路子弟,又能退却贼兵?”

田玄悠悠道:“主意是有,但恐各位不答应。”

邓宗震迫切道:“这个不妨,说出来,大伙儿一并参详参详。”

田玄收了晏然的表情,神色一肃道:“在下的主张,是向西,求援于石砫,向东,求援于周都司。得他二方助力,我等击退赵营不难。”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覃福首先冷笑:“我道田世兄睿智,想出什么神机妙计,原来是这等下策,田世兄想是茶喝多了,老糊涂吧!”

不止覃福,田京、覃奇功以及散毛宣抚使都明显强烈抵制这个提议。他们与田玄不同,汉化不深,乡土观念极重,生平最怕的就是外人插手本地事务。以明廷之权威行“改土归流”政策,将世袭的土司改为流官,尚自遭到各地激烈抵抗,田玄不过个小小宣抚使,竟也敢当众说出这种话来。若非他年高德劭,只怕在场众人就要一拥而上,痛打他一顿。

田京圭愤道:“咱们生死之事,不容外人染指,就算与赵营玉石俱焚,也不许那些蛮獠踏入我境一步!”

施州卫在诸路土司中算是比较开化的,相比之下,田京刚提到的周都司周元儒手下两千人,有一千五百辰州兵,五百镇筸兵。这辰州、镇筸两地僻处蛮荒,打仗陷阵的本事人人俱服,可论起开化,就连“同属土人”的施州卫土司也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