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末,月夜下,流岗镇一片静谧,只偶尔会有几声狗吠猫叫打破这万籁俱寂。du00.com
东街尽头的一户小院里同样静悄悄的,主人已睡下,时不时地会从东耳房内传来一阵呼噜声以及偶尔翻身后的呓语声。
“……唔,石墨……”
“……大溪好聪明……”
“……呜呜……我好难过……”
……
西耳房内,月光透过未掩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添一方银白,窗外的一棵花椒树随风摇曳,不时将影子投入那方银白中,影影绰绰,衬得一室清幽。萧笙不时地在炕上辗转反侧,却始终没有丝毫睡意,索性披衣下炕,点一盏青油灯端着出了西耳房。
刚走到正厅便又听到姐姐萧笑在梦里压抑的哭声,萧笙微蹙眉,叹了口气,将身上的长衫又朝胸前紧了紧,而后端着青灯朝东屋的灶房而去。
灶房里的黑暗被青灯的亮光冲淡些许,紧接着便传来萧笙洗手和面的声音。青灯下,萧笙的袖子挽至手肘以上,肤色偏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揉搓起面团来甚是有力,便见那洁白的面团在其掌下活泼地跳跃着,由一整块迅速分成三十多小块,小块再继续揉搓,擀成皮,包上白日里调好的蜜豆馅儿,手指翻飞间,不一会儿便成为一只白胖胖的小兔子,再经巧手点上两粒蜜豆做的眼睛,这兔子便霎时活了。
萧笙的动作飞快,待捏好所有小兔子之后,便在大锅里添上水放上蒸屉,而后点燃炉灶内的火,加入大块的木柴进去,待有热气上来时,他便将三十多只小兔子整齐地摆进蒸屉内,最后加上盖,自己则坐到锅灶旁守着灶火。
灶火熊熊,便将他的侧脸映出一层橘红,双眸亦跳跃着火光,抿着唇,露出左颊明显的梨涡。
萧笙做点心的声音吵醒了萧笑,她揉了揉眼坐起身,听到灶房里噼里啪啦的烧火声,她也披衣下炕出了堂屋。
“萧笙,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却做起点心来了?”萧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道。
萧笙转脸看向萧笑,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脸,而她却能看到他脸上闪烁着的亢奋:“姐,我睡不着,你就别管我了,自己去睡吧!”
萧笑挠了挠头,又打了个呵欠:“那好吧,我接着去睡了!”萧笑说完转身离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再次转脸看向萧笙,“萧笙,我觉着大溪这回一准能办成,届时你想要卖点心赚钱的心愿便能实现了!”
“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莫要四处张扬,没得给人家莫姑娘添麻烦!”萧笙虽然也心有期待,但同时又有不安,做点心卖是不难,难的是得能卖得出去,尤其是像他们家这种没钱没权没背景的穷人家。
“我哪有四处张扬啊?只不过就跟你说说而已,但我相信大溪的本事,她那张嘴啊,天生就是说书的料,说起话来一套套的,死的都能说成是活的,没人说得过她,就我们掌柜的房凌都时常被她气得乱蹦,嘿嘿嘿,但就是拿大溪没办法,因为大溪说得头头是道,她想从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到。唉,大溪人好啊,若是你能嫁给她,我也便放心了……”
“姐,你怎么又提到这事了?以后不许再提!”萧笙见萧笑说着说着又说到他的婚事上来,心里就有些怨气,“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的?我一辈子不嫁也能过得甚好,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萧笑一见萧笙来气了,赶紧摸摸鼻头装傻:“啊,我不说就是了,我回去接着睡了,你做好了点心也早点睡啊!”说完便赶紧溜向堂屋的东耳房。
萧笙见她离开,又叹了口气,望着炉灶内的熊熊火光出神。
姐姐痴情于石墨,他不是不知道,可石墨的态度甚是明确,他根本就不喜姐姐这种傻大姐性格的姑娘,姐姐就算一直追着他又能怎样?到了二十五岁若再不成亲,官配场便会强塞男人给她,她还有几年时间可以等待?再者说,就算石墨转性了,愿意嫁给姐姐了,但姐姐只喜石墨一人,也只想娶石墨一人,这种一妻一夫的情形官府又怎会允许?
姐姐应该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无论怎样,她都注定要多娶别的男人,只是她现下还未能想开,还放不下石墨,整日嘻嘻哈哈的,貌似没心没肺,其实她一直是在装糊涂,一直都在逃避现实。当然,还有一点,他的终身大事也是姐姐一直以来放心不下的。
他们家爹娘身体不好,所出甚少,统共就他与姐姐两人。在姐姐十岁,而他八岁时,爹娘相继病逝,自此,他便与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姐姐十岁便在镇上四处找差事做,时常遭人白眼,受人恶意唾骂,偶尔还会被雇主毒打,可姐姐始终乐呵呵的,就好似只要她这么一直笑着,所有一切的苦难便都会离他们远去。而他则负责家里的琐事,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饭食给姐姐吃,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去做些小生意赚钱以缓解家用。
所幸这些年来他与姐姐过得尚算顺遂,多少也攒下了几两银子,他想着将这些银钱留着给姐姐娶夫用,可姐姐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想着留给他做嫁妆用。可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儿子,那便意味着他要嫁过去与别人家的兄弟几个共妻。
这种事在乡下不是没有过,但却极少,早前有过几例,但下场都不是太好,要么就是单独嫁过去的那个成为受气包供人家亲兄弟几个使唤;要么就是单独嫁过去的那个与人家亲兄弟几个不和,导致整个家不和,结果就是妻主为了平息纷争,休掉单独嫁过去的那个……想想也是了,一个怎能和几个比?要休也只会休掉一个。
是以,绝大多数像他这种没有兄弟相伴的男子宁愿选择不嫁,也不愿与人共妻。好在大月朝的律法只规定女子必娶,却没规定男子必嫁,男子即便不嫁也不会沦落成官配场的男子等着被官配场任意分配出去。
官配场厂里的男子大多是被国家律法判为有罪的官家里的男子,或是一些为了活命而主动要求留在官配场里的男子,这些男子在官配场是要服役做工的,且常年见不到女子,是以有甚多流言说官配场里的男子想女人都想疯了,见了女人必会群扑哄抢之,据说就有哪个到了二十五岁还未娶夫的倒霉女人因不明就里误入官配场服役场地,居然就被一群男子哄抢群扑压到没了气。
世道如此,这么多年了,姐姐为何还是不死心呢?
蒸屉里冒出滚滚的白色蒸汽,萧笙估算着时间,适时地将炉灶内的火减弱,这才又去洗了手,端来竹子编的大圆簸箕,里头铺了一层油纸,掀开蒸屉,入眼的便是一锅涨得白白胖胖的兔子。萧笙迅速捡起一只只兔子放在簸箕里的油纸上,然后将大圆簸箕端出灶房,搁至堂屋的方桌上。
已是丑时,可萧笙依旧没有一丝睡意,坐在方桌前,望着那一只只白胖胖的兔子发呆。
姐姐说莫大溪人好,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姐姐却不明白,在她眼里他是她出色的弟弟,但在别人眼里他或许什么也不是。他不由地又想起那日她一声不吭地爬上树为他捡起那方青布的情形,那时她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他,在出钱要买他手里的野蜂蜜和羊奶炼乳时,她依旧没有正眼瞧过他,直到姐姐将她带回家时,她才有些惊讶地直视他的脸,只一眼,他便明白,于她来讲,他只是她好友的弟弟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是。
萧笙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渐渐地便有了一丝困意,视线迷离间,他仿佛看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正捏起他做的兔子点心送至唇边,咬一口,发出一声赞叹……唉,假如,他只是说假如这世道没有规定女子必须要娶多夫,假如他比她的相公们更早遇见她,那么他是否就能够做一做与她相遇相知再相守的梦呢?
翌日,莫黛临走时,莫无云莫无风和莫无轻均忙着研究如何将莫黛画给他们的荷包图案绣出来,且绣得精美,就连许韶林也只是随口嘱咐了她一声便又低头忙自己的去了,他正在研究那个装兔子点心的竹匣子的样式编法。
只有莫小羽和莫小翼两个小的依旧如往常一样送她到老槐树底下,丸牛没有跟着来,它只是趴在前屋的门槛上懒洋洋地望着她。
最近,莫黛发现丸牛是愈来愈懒了,昨日的下午茶它都未出现,当然她和莫大溪一家人压根儿也将它的份儿给忘了,直到晚上睡觉前,丸牛相当气愤地冲她抗议时,莫黛才忽然想起这事,而且不仅是点心,丸牛的晚饭似乎也未吃,它说它一直在东屋的柴房里睡觉忘记了吃晚饭。莫黛感到甚是奇怪,以往丸牛的鼻子可是极其灵敏的,只要有吃食,尤其是点心,它必会第一个冲过来,这回却是有些说不通了。
丸牛也懒得解释,并未像早前那般吵闹着要莫黛立时下厨补偿它,而是摇了摇小短尾巴,有些期待地央求道:今晚老子可以跟你睡么?
答案是否定的,丸牛被莫小羽抱走了,莫黛愈发觉得奇怪了,因为丸牛没有挣扎,只是耷拉着大耳朵甚没精神的模样。
莫黛想着有空一定要同丸牛好好沟通一番,她虽然没有虐待过它,但时常会忽略它的存在却是事实,怎么说这头乳猪也算是她穿越到这个女尊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有灵性的生物,用它的话说就是它找出的香肌果救了她一命,好歹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是它让她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救人,并时时提醒自己莫要被世人发现。
如此一想,丸牛除了嘴巴好吃了些,说话恶毒了些,性格自私了些,其他都还好。
莫黛冲着两个小的挥挥手的同时也冲着前屋门槛上趴着的丸牛挥了挥手,只是丸牛耷拉的大耳朵已将眼睛盖住,并未见到她冲自己挥手。莫黛挑了挑眉,也没在意,如果她知道丸牛即将从她的身边离开的话,她一定会冲过去拉开它的大耳朵,同它再进行最后一次的心灵感应。
在莫黛转身上路的同时,门槛上趴着的丸牛也不见了踪影。
莫黛来到福满堂时,萧笑还未到,等到福满堂正式开始营业时,萧笑还是未到,为此,房凌还发了一番牢骚,说是要扣工钱什么的。莫黛没有帮萧笑说话,她心里想得很简单,等到萧笑成了福满堂的兔子点心供货方时,届时房凌自然会对她另眼相看的,眼下不必逞口舌之快。
莫黛又将昨晚与许韶林以及莫无云三兄弟商讨后的最终方案告知房凌,且用毛笔在宣纸上逐条列了出来,便是按照兔子点心五十文,整个外包装包括内里的附赠品绣荷包五十文的价格卖与房凌,当然,外包装及里头的附赠品做成样品后需要送与房凌查看,待她满意后才会大量购买。点心名称就叫福星兔,每隔七日售卖一回,只早间卖,售卖之前由莫黛将福星兔背后感人的故事说上一说,愈煽情愈好,故事说完后便开始售卖福星兔点心,每回只卖一百只,早到早得,售完为止。
商量好福星兔的售卖事宜后,莫黛便继续写她的话本子,而房凌则在她身旁闲话道:“岚儿要成亲了,日子就定在两日后,她有邀请你去吧?”
“嗯。”莫黛应声,手中的笔却不停。
“唉,岚儿也是个福薄的,像她这般有才情的姑娘,若是能有一副好身体,日后的成就不可估量啊!可惜啊!”房凌呷了一口茶后,不由地感叹了一番。
“……”莫黛只顾着自己的话本子,她正想着如何让场景说起来让听众更过瘾,压根儿就没听清房凌在说些什么。
“冲喜啊,兄弟五个,听来艳福不浅,但你可知,那五兄弟中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岁啊,啧,要命,那得再多等个至少两年才能开荤吧!那时候岚儿焉有命在?可惜了!”
莫黛写到孙悟空与妖怪打斗的场面,写到高兴处,忽而“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吓得房凌差点丢了手中的茶盏。
“怎么,你也觉得可惜?”房凌斜着眼看向莫黛。
“可惜什么?”莫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