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李荣保所料,身为步军统领,隆科多给出的建议就是将此时交由瓜尔佳氏族里来决断,光明正大地突显他和稀泥,两边都不得罪的态度。
然而在瓜尔佳氏族里,隆科多却认为只有一位有发言权——伯府老太太富察氏。
隆科多给的理由很简单,石宏文石宏武兄弟早年便没了父母双亲,是先忠勇伯、福州将军石文炳并富察氏扶持教养成人的,若论父母之命,世上便再没有比富察氏老太太更合适做决断的人了。
隆科多此言一出,一直坐在步军统领衙门末席的石喻便不由自主地面露紧张,与他身边的兄长一起焦急等待。毕竟当初石宏文宏武兄弟反出伯府,老太太是亲历者,也是知道内情的,即便不会将旧事多加宣扬,但老太太也很有可能不会给王氏面子。
高高端坐在堂上的孟逢时却暗自得意,他早就听女儿说起过,与伯府老太太相处甚好,时不时来往的;而椿树胡同那里,王氏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进伯府一回,若论亲疏,一望而知。
富达礼便陪富察氏的手下回转伯府,向老太太禀报,并询问老太太的意见,少时他陪着富察氏手下一名仆妇回到步军统领衙门。那名仆妇老实向隆科多回报,道:“大人的意思,我们老太太尽数知晓了。但她的意思,此事终究该由石宏武石老爷来做决断。毕竟他才是那个过日子的。好教大人得知,我们老太太,指着石老爷的话,他说怎样,我们老太太就是怎样一个意思。”
隆科多扭头看看富达礼,见后者点了点头,应当是这仆妇将老太太的意思完整而准确地表达出来了。
压力便迅速地转向了石宏武。
“老太太她……”石宏武没想到富察氏竟能体谅,他才是那个要从两名女子之中择一名正妻,陪着一起过日子的人,心中顿生感激。只不过他不知道,伯府老太太也是在孟氏和石喻这两者之间难以取舍,索性把皮球踢回给石宏武,免得自己难受。
“守备大人,您看,此事到了要您做一个决断的时候了。”隆科多坐在堂上,平静地看向石宏武。
“我?”石宏武又何尝能比伯府老太太好到哪儿去,“可我……”
“咳咳!”孟逢时这时候发声了,“宏武,你可要切记你的前程!”
孟逢时这话甫一出口,立即有好几个人对他怒目而视。王子腾自是头一个,富达礼也在一旁轻咳两声,说:“孟大人,既然统领大人已经发了话,由宏武做决断,您便不要再以其他事情相扰了吧!”
孟逢时却只阴阴地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们看着吧!”
王子腾赶紧说:“妹夫切记顾念着喻哥儿!”
随着富达礼回来的仆妇也开口补充:“老太太也说了,要四老爷顾念膝下几个小的……”这就不止是喻哥儿,还有唯哥儿与真姐儿了,等于没说。
这边说这话,孟逢时却还在那里幽幽冷笑。石宏武则头脑纷乱,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该想什么,一时有个恶念从心底慢慢升上来,这些世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来逼他呢?他难道真的就不该自私一把,为自己多考虑一二么?那些女人们怎么想,他的儿子们怎么想,有够重要么?有比他自己的功名利禄更加重要么?
他晓得自己若是点头了,那边答应的参将官衔,兵部很快就能批下来;而喻哥儿在血缘上却到底是摆脱不了他的,永远是他的儿子……
这边石宏武一时鬼迷了心窍,便木然着一张脸,缓缓抬起头,正待开口,忽听背后有人大声说:“快看,你们快看!”
一瞬间,无人再顾得上石宏武究竟做了什么选择。众人齐齐转头,往步军统领衙门外一片广阔的天空望去,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吃惊与骇异,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康熙皇帝立在乾清宫的丹墀跟前,背着手,望着迅速暗沉下来的天空,变了脸色。他知道这是日食。
他不像世间的那些愚民那样,以为这是什么万古神兽天狗正在吞噬太阳,更不会命人去敲锣打鼓,好让天狗惊吓之余,将“太阳”吐出来。他知道这是日月星辰自行运转之时,在特殊位置上形成的自然现象。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随那几个西洋传教士师父,学过推演计算。所以他知道这日食是可以准确计算出来的——
就因为这个,钦天监对这次的日食,从头至尾提过一个字,康熙皇帝才会一时觉得惶恐:这,真的不是上天喻示着什么么?
旁边魏珠小心地提醒:“皇上,今儿可是朔日。”
朔日便是每月初一,这日的日食往往被人们视作上天震怒之兆。
联想到这日食降临之前他正在思考的那些事,心中盘算过的这些念头,康熙也不免变了脸色。他终于低下头,在乾清宫跟前广阔的殿基上来回踱了几步。只这几步的功夫,周围便迅速地暗沉下去,没过多久,康熙皇帝几乎连乾清宫前汉白玉的栏杆都看不清了。
魏珠有点儿慌乱的声音在康熙身后提醒:“掌灯,快掌灯!”
“不必了,这不过是寻常的天象!”康熙一面心里惦记着此次日食的不寻常,一面口头上用“寻常”二字来安慰自己。
皇帝虽然镇定,可是乾清宫附近多少有些慌乱。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紫禁城里,四处皆不见灯火,到处是一片死寂。不少太监侍卫摸黑赶路,少不了有撞在一处的。因此康熙耳边总能听见一两声惊惶至极的叫声——黑暗,总是能将人拖入恐惧。
“所有人等,皆不许惊惶,立在原地稍待片刻,这不过是天象,稍后便好!”
康熙大声号令,帝王威仪比这突如其来的天象更能震慑人心,他只一声令下,乾清宫附近,所有人全都停下脚步,静静等候。魏珠这时手捧了一盏煤油灯出来,那灯火温暖而稳定,一圈光晕笼罩在这身在人间的天子身上——
然而康熙却不能否认,此刻他的内心,也无可抗拒的被这令人骇然的异象所震慑了。
步军统领衙门这里,天色越来越暗沉,不得已衙门中已经点了灯烛,门外则燃起了火把。坐在堂上的人才勉强能将彼此看清。人们望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黑,几乎与深夜一般无异,大多忧心忡忡。
“说来,今儿可是朔日了呢!”隆科多坐在衙门中,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旁人都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心道这位真是哪壶不开爱提哪壶,朔日日食尤为不吉,往往是上天喻示,人间有不忠、不仁、不孝、不慈、不节、不义……大奸大恶之事发生,是以上天警示,更遑论这日食来势汹汹,几乎是片刻之间,步军都统衙门外已经暗如深夜。
石咏却坐在石喻身边,借了一盏油灯,自己左手握了个拳,右手又从荷包里取了个文玩核桃出来,悄悄给石喻解释这日食的原理,边解释边露出一点惋惜的神色:他以前可还从来没观测过黑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的日全食啊。很可惜他不是个精于术算与天文的学霸,否则要是早早推算出来,岂不是可以带上媳妇儿与闺女,打一盆墨水,就能观测天象了?
石喻也完全不见慌乱,凝神细听兄长讲解这日食的原理,冷不丁问一句:“大哥都是从哪儿得知这些事儿的?”
石咏理直气壮地说:“宫中有好些画工,原本就是欧罗巴来的传教士,大多精于天文与航海,否则也没法儿万里迢迢地过来咱们这儿。这种天象,十六爷也指定是知道的。”
他这说的是实话,宫中好些专门为皇室成员绘制肖像的画工,原本都是传教士,到了京中,见了皇帝之后被迫“改行”画画的。后世闻名的意大利人郎世宁,便是这样一个职业路径。
石喻感慨道:“我读书也算是读了许久,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
石咏拍拍他的头,说道:“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这才刚刚喝了这些许墨水,千万莫要自视太高,不可因为以前的成绩而心生自满。切记切记!”
石喻这边正在接受大哥的谆谆教导,石喻的老爹石宏武此刻正满脸震惊地立在步军都统衙门门口,望着漆黑如夜的天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胸腔里有个声音在高声发问:这是上天在警示于他么?是在指责他、叩问他的良心么?他只消一想起此前心中不经意之间生出的恶念,就立即羞惭得无敌自容:只考虑一己之私,他还配为人父么?
石宏武心里在狂呼大喊,一张口却像是被人用符咒封了似的,嘴唇上下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内心能被感化,外表却依旧是懦弱的。为此石宏武恨透了自己,举起拳头重重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旁边富达礼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试着让他稍许放松一二,说:“你家那小子要我给你带句话,说这是天象,钦天监许是早已算出来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你别太在意。”
石宏武循着富达礼的眼光,看向石喻那个方向,只见衙门内一角,灯光忽明忽暗,小小年纪的石喻正坐在石咏身边,肃然听兄长说着什么,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
石宏武紧绷的面孔上神情突然一松,但是他心底的那根弦,却瞬间绷得更紧了。
乾清宫门前,康熙皇帝仰头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面上不显,一颗心却砰砰跳得沉重非常。
他曾经百次千次告诉自己,日食就是一种普通的天象,洋人传教士都给过计算,理论上每一次日食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可是早先他亲眼看见天黑得那样快那样彻底,康熙不由得不陷入沉思。
他自忖从不迷信,可是他是天子,权柄是“天”所授,如今“天”出现的异象,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惶恐。无论是洋人还是他,这世上都还有无法用“道理”去解释的东西——就如他刚刚才想到该如何处置已经回京的十四阿哥,是放归西北,让他继续在战场上磨砺锻炼,立下盖世之功,还是将他就此拘在京城,好好地再看看,看此人的心术与手段,是否能够从自己手中接下这个疲敝不堪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