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2章

可是石咏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小徐头一回给钟上发条,怎么就会上得太紧,以至于连钟都停了?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可是“旁人动手脚”那几个字,却戳到了魏珠的痛处。这名御前近身服侍的副总管闻言冷了脸,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石咏,仿佛对方脸上长了花儿似的。

魏珠盯着石咏,石咏也不客气地望着他,这才忽然觉得,魏珠和小徐这对师徒,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此人身量与石咏差不多高,面白无须,但是面庞轮廓颇为阳刚,没有阴柔之气,只是这时他紧紧盯着石咏,眼光颇为阴鸷。石咏将小田小徐等人都当寻常少年看待,自然也将魏珠当正常人看待。见到魏珠盯着自己,石咏便平静地将双手一摊,说:“副总管,咱们要不要赶紧?这时间可不等人啊!”

魏珠登时将眼光一收,神情再度恢复那副冷静自持,平静无波的样子,当即带着石咏出了造办处,回身将门锁落了,两人循原路返回,穿过隆宗门,回到乾清宫侧小书房。

小徐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心里怕是早已慌了。见到魏珠带着石咏回来,快步迎上去,轻声问:“师父,可是……得了?”

魏珠不愿把话说满凭空安慰,只伸手拍了拍小徐的肩,示意他不要打扰石咏。

石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顾不上魏珠师徒两个了,他来到那具自鸣钟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捧起,将底座下面的机关都露出来。

这只铜鎏金四象驼钟面的插屏式双面自鸣钟,上发条处和各式机关都置在钟座底面。石咏要将整只钟面平放躺倒下来,又怕损坏了铜鎏金的座钟上精致的葡萄花叶装饰,当下别过头,四下里寻找能够垫一垫的东西。

魏珠反应极快,见石咏托着钟座不敢撒手,他立即就递上了一条丝质的帕子,然后又去寻了极软的织锦软垫,递给石咏,石咏谢了一句,接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整个儿放倒下来。

他早先看过一眼,就记得这只座钟底下的机关都是封在一面镀金铜板后面,而铜板则以非常细小的铜鎏金十字螺钉封着。石咏一伸手,从“工具盒”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改锥,小心翼翼地将四枚螺钉旋开,轻轻取下,再取了一柄镊子,持着轻轻一揿,那片铜板立即翘起一边,石咏顺利地将这片铜板取下,冲座钟内部定定地看了片刻,说:“确实……就是发条上得太紧,放心吧,能修的!”

他这话说出口,身后的魏珠与小徐都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徐之前似乎怕得紧,此刻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眼圈却有点儿发红。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注意这些,他屏息凝神,认真思考该怎样下手。

这座三百年前的自鸣钟,虽然外表看着造型简约,内里的构造却还是比石咏能想象得要更加复杂而精巧。

石咏思考良久,在心里拟定了修理的步骤,当下开始动手。

他要做的,就是将发条位置的部件拆下来,将发条放松后再重新装回去。但是在这过程中,他还需要保证机芯不受干扰,指针位置准确,音锤和止鸣杆等部件正常运作,才能保证他再将这只钟表修完装回去的时候,自鸣钟能够运作如常。

这只自鸣钟外表看着不小,里面的部件却精巧而细小。石咏少不得处处小心。而座钟所在的这处炕格正好到石咏半腰那里,石咏弯着腰修理,实在有些难过,索性双膝一跪,跪在炕床跟前,这时高度合适了,石咏手下也便更顺利些。

旁边小徐见了,往魏珠那里看了一眼,魏珠略点点头,小徐便去取了一只软垫,送到石咏跟前,趁石咏起身休息的时候给石咏垫上了。石咏纯出自然地点头向小徐致谢,魏珠在后见到了,心里也自有些思量。

终于,石咏将发条部件拆了下来,他刚用镊子去拨,那发条“哧溜”一声,自己松开。石咏也自松了口气,略略抬起头,这才觉得,他在这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待的时间久了,额上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石大人,寅时将至……”

魏珠在身后轻声提醒。

石咏一咬牙,来不及擦汗,赶紧一鼓作气,将发条重新装回去,再将座钟的其余部件一一校准位置。待一切都检查过没有问题之后,石咏扣上了那只黄铜盖板,将四角螺钉拧好,然后伸手去拧钟身最下方用来上发条的扭锁。

他一共拧了十下,便觉得发条已经上紧,再侧头去听听,只听轻轻“格”的一声,这座自鸣钟的分针一动,终于开始走动。石咏登时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将改锥镊子之类的工具放回工具箱里,一面问:“魏副总管,请问有怀表吗?我来校准一下这钟的时刻。”

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三点四十九分!”

石咏应了声:“是了,谢谢!”

他压根儿未反应过来这人说的乃是西式计时法所用的时间,然而这种计时方法对石咏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根本不需换算。当下石咏只管伸手去将时针与分针的位置校准了,这才将座钟归位,小心翼翼地将丝帕与软垫取了,顺手又将座钟钟身擦了擦去灰,自己看看,也挺满意的。

他跪地修钟的时间太久,这时一时还站不起来,扶着炕沿儿一回头,忽见一位穿着宝蓝色常服、腰间系着明黄腰带的老人家正立在他身后。

这位老人一手持着一只金表壳的怀表,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石咏。

石咏心想,这值夜也能值出个幺蛾子,他恐怕要算是造办处的第一人了。

此刻约摸是丑正。据小徐师徒两个提起,当今皇上也就是康熙皇帝的作息,是寅初起,寅正也就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就会来这间书房处理政务。

然而书房里皇帝本人见惯的这只自鸣钟,却被小徐将发条上得太紧,从此不走了。若是将这具自鸣钟挪走送修,另换一只过来,则一定会被皇帝发现。小徐师徒两人都知道皇上近来心情不佳,万一因这事惹怒了龙颜,小徐怕是要倒霉。

因此小徐才会夤夜里找到造办处值夜的石咏,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谁知石咏竟然对自鸣钟知到不少,一上来就熟门熟路地操作,因此给人带来了不少希望。

然而没有应手的工具,石咏却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候小徐的师父想了想说:“现在离寅时还有些功夫。小徐在这儿留着,咱带这位大人过去造办处取工具便是。”

说着他出去片刻,回来的时候腰上多了一大串亮晶晶的钥匙。

“这位……石大人,请跟咱家来吧!”

小徐的师父手中提了早先那盏灯笼,立在书房门口候着石咏,看看小徐,语气更放和缓些,淡淡地说:“莫要担心,担心也不顶事的。有石大人在,定能修好的。”

这做师父的一面安抚小徐,一面偷眼瞄着石咏,见石咏始终是一派轻松,云淡风轻的样子,倒也在虚言安慰的同时,心中倒当真生出几分希望。

两人循原路出了乾清宫,脚步匆匆,来到隆宗门前。隆宗门值守的侍卫见到小徐的师父,都是点头致意,招呼一声:“魏副总管!”

石咏暗暗吃惊,他此前大约猜到这名太监品级要高些,只是全未想到来人竟是副总管的来头,而且又姓魏。他不禁使劲儿回想以前看过的稗官野史、历史小说,康熙身边确实好像是有个颇有权势的太监姓魏,传说还与康熙立储遗诏有些关系……

“对了,石大人,早先忘了说,咱家姓魏,您只管叫一声‘魏珠’便是!”

前头持着灯笼的人头也不回,只淡淡地说。

石咏不敢拿大,连忙说:“岂敢,魏副总管太客气了!”

魏珠听着石咏的声音里有些兴奋之意,并不回头,反而嘴角微挑。自他在御前当差,前来巴结套近乎的人太多了,不缺身后这个小小的笔帖式。

哪知石咏说完这句,就此一声不吭,在紫禁城长长的宫巷中默不作声地跟着魏珠一路前行,倒教魏珠有些不适应。

深夜的紫禁城里,寒风呼啸着从狭长的宫巷里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夜枭凄厉,又如怨鬼悲鸣,听着叫人多少有些瘆得慌。

“石大人是否头一回深夜在这宫中行走?”魏珠不由对石咏生出些好奇。他回头瞅了瞅石咏,见对方伸手紧紧攥着领口,正低着头闷头前行,目不斜视,一副老实至极的样子。

“是!”

石咏心想:这可不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么?

魏珠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石大人,深夜在宫中行走,您会怕么?”

“怕?”

石咏抬起头,魏珠正在前面停下来等他,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团光影忽亮忽暗地映在魏珠脸上,令他的面孔显得异常苍白,颇有几分可怖。

“有什么好怕的?”石咏笑笑,迈上几步,与魏珠并肩而立。两人一起往前走。

“对了,副总管,您别总是‘石大人’‘石大人’地称呼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您就管我叫石咏就好!”

年轻人抬起头,望着魏珠,一张面孔坦白而诚恳。

魏珠叹了口气,说:“你这是年轻不知事,据说这宫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前朝有,本朝也一样有,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什么传说不成?”

当然听过!石咏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