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听说他要值夜,王乐水王主事还提点过他晚间不要随意出屋子,言下之意,深夜里这宫中也未必干净太平。
在后世,他还听过各种更离奇的传说,什么雷雨天气里,电闪雷鸣之时,紫禁城的宫墙上能映出太监宫女经过走动的影子之类的。
可是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如果这些传说是真的,紫禁城的宫墙真有这种保留“全息影像”的功能,那他们研究院里专门研究古代服饰、礼仪的专家们,岂不是要高兴坏了,一到雷雨天就往紫禁城里赶?
可见,根本没有这种事儿。
而石咏自己,也有过关于这座城的亲身经历。
那还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在学校外头实习,平安夜那天晚上与几个同事和同学在紫禁城附近聚会庆祝,大家多少都喝了点儿,便打了个赌,赌他敢不敢在午夜时分溜到紫禁城午门门前,透过午门的门缝往里看。
当时他借着酒意,就这么去了。
后来旁人问他,从午门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什么,石咏只笑而不答,故作神秘。
然而答案却很简单——什么都没有,午门与西华门东华门一样,也是券门,从这一头的门缝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对面另一扇门的门缝,透过了一束光。
然而那一瞬,对面透过来的那一束光,却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
若是真能穿越古今的时空,架起一道与古人沟通的桥梁,那将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他甚至相信,这定能弥补世上不少缺憾。
可如今,石咏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如愿以偿”,竟然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空,并且有机会夜宿紫禁城,不止夜宿,还与古人并肩而行,然后这个古人,竟然也与后世的人们一样,对那些比他更早的古人,又是害怕,又是敬畏。
“听过!”石咏笑着回答魏珠的问题,“我一向不大信这些,只消自己没做亏心事,那些东西只会觉得我这人无趣,不会来招惹我的。”
魏珠一听,心想:无趣……这两个字,形容得还是蛮贴切的。
听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对石咏说:“石大人,在这宫中毕竟还是存了敬畏之心才好啊!”
石咏点点头,说:“是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能在这里当差执役,已经是上天眷顾,不敢再多奢望,只盼着将本分做好便罢了!”
他这话完全是真情实感,然而魏珠听在心里,却别有一番思量。
在宫中执役久了,魏珠看人眼睛最毒,石咏说话是真心实意,还是矫情掩饰,魏珠只消一耳朵就能听出来。再加上眼见着石咏身上的官服是件旧的,袖口与肘部都有磨损的痕迹,再联想到石咏这点儿年纪,还要在这大冬夜里还苦哈哈地值夜,便知他不是什么高门富户出身,估计只是运气,才补了这个“笔帖式”的职位罢了。
听着石咏的话,魏珠大致认定了石咏的出身与性格,脸上却一点儿也不露,径直带着石咏,穿过宫巷,来到养心殿造办处门前。
造办处早已落锁,魏珠却有钥匙。他命石咏帮他提着灯笼,自己将腰上那一大串钥匙翻了一遍,找出一柄,开了锁。两人一起进去,石咏轻声指点,魏珠便带他前去金银器匠作处。
康熙年间,内务府造办处还未单独设置“做钟处”,因此与宫中钟表有关的匠人只被编在金银器作坊里。
石咏通过早先几天的差事,已经将造办处各处的人员构成完全摸熟,知道每个作坊的具体分工,也知道他们的工具家伙事儿都放在哪里。
魏珠寻了钥匙,开了金银器匠作处的房门,石咏很快便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他想要的工具:各种大小的改锥,平口的、十字的、六棱的……外加不同大小的镊子,盛在一只长而扁平的漆面木盒里。
“这些就够了吗?”魏珠见石咏只取了这一只盒子,开口询问:“要不要多带些,回头若是落下了什么,可绝没有功夫再让你跑这一趟了!”
石咏点点头:“副总管放心,这个我省得。”
不过他又想起什么,对魏珠说:“魏副总管,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那具座钟真的只是发条上太紧因此停了,我准保给你修好。但是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或是曾被旁人动了什么手脚,我是没法儿保证在寅正之前给你修完的。回头该报修的,还是得往造办处报修!”
修复钟表这种精密又精美的文物,石咏并不算是太擅长,尤其是那种到点报时会奏乐会有人物出来活动的那种自鸣钟,以前他在研究院的时候只有站在一旁,看着师兄们动手的份儿。
然而眼下他需要“修理”的这一只自鸣钟,一来工艺并不复杂,二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松一松发条就行。石咏小时候喜欢动手,家里给他买的一只古典机械闹钟曾被他拆了装,装了拆过无数次,因此松发条对他来说实在不在话下。
可是石咏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小徐头一回给钟上发条,怎么就会上得太紧,以至于连钟都停了?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可是“旁人动手脚”那几个字,却戳到了魏珠的痛处。这名御前近身服侍的副总管闻言冷了脸,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石咏,仿佛对方脸上长了花儿似的。
魏珠盯着石咏,石咏也不客气地望着他,这才忽然觉得,魏珠和小徐这对师徒,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此人身量与石咏差不多高,面白无须,但是面庞轮廓颇为阳刚,没有阴柔之气,只是这时他紧紧盯着石咏,眼光颇为阴鸷。石咏将小田小徐等人都当寻常少年看待,自然也将魏珠当正常人看待。见到魏珠盯着自己,石咏便平静地将双手一摊,说:“副总管,咱们要不要赶紧?这时间可不等人啊!”
魏珠登时将眼光一收,神情再度恢复那副冷静自持,平静无波的样子,当即带着石咏出了造办处,回身将门锁落了,两人循原路返回,穿过隆宗门,回到乾清宫侧小书房。
小徐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心里怕是早已慌了。见到魏珠带着石咏回来,快步迎上去,轻声问:“师父,可是……得了?”
魏珠不愿把话说满凭空安慰,只伸手拍了拍小徐的肩,示意他不要打扰石咏。
石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顾不上魏珠师徒两个了,他来到那具自鸣钟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捧起,将底座下面的机关都露出来。
这只铜鎏金四象驼钟面的插屏式双面自鸣钟,上发条处和各式机关都置在钟座底面。石咏要将整只钟面平放躺倒下来,又怕损坏了铜鎏金的座钟上精致的葡萄花叶装饰,当下别过头,四下里寻找能够垫一垫的东西。
魏珠反应极快,见石咏托着钟座不敢撒手,他立即就递上了一条丝质的帕子,然后又去寻了极软的织锦软垫,递给石咏,石咏谢了一句,接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整个儿放倒下来。
他早先看过一眼,就记得这只座钟底下的机关都是封在一面镀金铜板后面,而铜板则以非常细小的铜鎏金十字螺钉封着。石咏一伸手,从“工具盒”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改锥,小心翼翼地将四枚螺钉旋开,轻轻取下,再取了一柄镊子,持着轻轻一揿,那片铜板立即翘起一边,石咏顺利地将这片铜板取下,冲座钟内部定定地看了片刻,说:“确实……就是发条上得太紧,放心吧,能修的!”
他这话说出口,身后的魏珠与小徐都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徐之前似乎怕得紧,此刻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眼圈却有点儿发红。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注意这些,他屏息凝神,认真思考该怎样下手。
这座三百年前的自鸣钟,虽然外表看着造型简约,内里的构造却还是比石咏能想象得要更加复杂而精巧。
石咏思考良久,在心里拟定了修理的步骤,当下开始动手。
他要做的,就是将发条位置的部件拆下来,将发条放松后再重新装回去。但是在这过程中,他还需要保证机芯不受干扰,指针位置准确,音锤和止鸣杆等部件正常运作,才能保证他再将这只钟表修完装回去的时候,自鸣钟能够运作如常。
这只自鸣钟外表看着不小,里面的部件却精巧而细小。石咏少不得处处小心。而座钟所在的这处炕格正好到石咏半腰那里,石咏弯着腰修理,实在有些难过,索性双膝一跪,跪在炕床跟前,这时高度合适了,石咏手下也便更顺利些。
旁边小徐见了,往魏珠那里看了一眼,魏珠略点点头,小徐便去取了一只软垫,送到石咏跟前,趁石咏起身休息的时候给石咏垫上了。石咏纯出自然地点头向小徐致谢,魏珠在后见到了,心里也自有些思量。
终于,石咏将发条部件拆了下来,他刚用镊子去拨,那发条“哧溜”一声,自己松开。石咏也自松了口气,略略抬起头,这才觉得,他在这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待的时间久了,额上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石大人,寅时将至……”
魏珠在身后轻声提醒。
石咏一咬牙,来不及擦汗,赶紧一鼓作气,将发条重新装回去,再将座钟的其余部件一一校准位置。待一切都检查过没有问题之后,石咏扣上了那只黄铜盖板,将四角螺钉拧好,然后伸手去拧钟身最下方用来上发条的扭锁。
他一共拧了十下,便觉得发条已经上紧,再侧头去听听,只听轻轻“格”的一声,这座自鸣钟的分针一动,终于开始走动。石咏登时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将改锥镊子之类的工具放回工具箱里,一面问:“魏副总管,请问有怀表吗?我来校准一下这钟的时刻。”
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三点四十九分!”
石咏应了声:“是了,谢谢!”
他压根儿未反应过来这人说的乃是西式计时法所用的时间,然而这种计时方法对石咏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根本不需换算。当下石咏只管伸手去将时针与分针的位置校准了,这才将座钟归位,小心翼翼地将丝帕与软垫取了,顺手又将座钟钟身擦了擦去灰,自己看看,也挺满意的。
他跪地修钟的时间太久,这时一时还站不起来,扶着炕沿儿一回头,忽见一位穿着宝蓝色常服、腰间系着明黄腰带的老人家正立在他身后。
这位老人一手持着一只金表壳的怀表,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石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