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林如海越发赞许唐琛。此人虽然年岁不大,做事既有胆魄又有分寸,这些年来,唐琛将生意做到五湖四海,却从无一人怀疑到林如海头上。
莫修犹自笑唐琛道:“只这一趟,进益就不下十万银子吧,只便宜了甄氏夫妇,他们那二十五套头面不过三百五十金一套,比其他命妇买的便宜一倍多。”
唐琛却笑道:“这不值什么,我定下这批原石的时候,翡翠不过是番邦小玩意儿,那时候价格还便宜,一套头面含原石、工匠、路途运费等等,成本满破才几百两银子。”
后来唐琛就略点了下子这趟生意的进益。据唐琛说,自己屯原石的时候,一套上等翡翠成本不过白银五百两而已,便是三百金卖给甄应嘉,自己也有五倍的利钱,何况最后这二十五套是三百五金一套卖出去的,亏得有甄应嘉夫妻抬轿子,自己另卖了十五套八百金的高价。这一笔四十套头面的生意,进账黄金二万零七百五十两,除去成本满破五十金一套,还净赚一万八千七百五十两,兑成银子,光这一笔就赚了十八|九万的银子。
听唐琛说完,林如海才接口道:“既是这翡翠生意这么赚钱,博瑜怎么又让我写信,让御史台上奏本请革除冰炭敬?这样岂不是也断了翡翠的销路。”
唐琛哼了一声,一脸愤恨道:“我虽然来得晚,也听璞泽兄说过当年甄家曾使饥民围先生的车驾构陷先生之事,若是不让甄应嘉把从我身上赚的钱都吐出来,我如何对得起先生的知遇之恩?朝廷不禁奢靡之风,咱们许是能赚更多,但这样就不得不让甄家夫妻继续抽利。学生虽无大用,也断不能让这样的小人吸先生的血。左右世上做不完的生意赚不完的钱,翡翠这头缓一缓,将本钱挪去做其他生意一样大有可为。”
林如海听了,对着唐琛意味深长的笑笑,隔了会子才接口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若相信博瑜布局数年只为挣这不足二十万的银子就收手,倒是我小觑了博瑜,也不配博瑜叫我这声先生。凭博瑜的本事,多少银子挣不来?只这次翡翠生意搅起来的风波,倒叫甄应嘉和他的党羽们离了心。”
唐琛听了,哈哈一笑道:“到底没有什么能瞒住先生。所谓上兵伐谋,要剪除甄应嘉的羽翼,咱们有何必亲自上阵,倒落了下乘。如今为着一套不能吃不能喝的头面,就能让甄应嘉和其党羽生了间隙,咱们何乐而不为?甄应嘉其人心胸狭隘,生性多疑,他手底下那些官员不过是屈服于他的淫威甘心供他驱策。如今因着一套头面,这些官员心中必是担心有朝一日甄应嘉报复,以后便是为甄应嘉做事也会越发战战兢兢,他们越是时刻芒刺在背,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这次这些人和甄应嘉之间的裂隙虽小,但是只要打开一隙,以后就可以见缝插针。”
莫修又接口道:“为了让这点子间隙快些撑大,博瑜凶只怕还有些其他手段吧?”
唐琛听了,又是一笑道:“知我者璞泽也。”
要说唐琛为了让甄应嘉和同党间隙增大,用了些什么手段,倒是苏州城的一场好戏。甄应嘉原本居住在金陵,升江南巡抚之后,因巡抚衙门在苏州,因而甄应嘉也到苏州上任。
江南大员,除盐运使在扬州而外,其他官员也多在苏州。甄应嘉在江南本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升任江南巡抚之后上前巴结的人越发多了,林如海和甄应嘉周旋四载,才颇见成效,江南大小官员虽然仍不敢轻易开罪甄应嘉,但十分死心塌地巴着甄家的也就剩那十几家。
唐琛用一趟翡翠生意坑了甄应嘉一笔银子,又用一块“愿者上钩”的牌匾气得甄应嘉浑身发抖。甄应嘉正在迁怒这些官员管不了自家太太,抬高头面价格又将这些头面都砸在自己手里。那头这十几家官员又皆收到一份契书的拓本,正是甄太太和金算盘余博签的契,如今那十几家官员皆知道甄家的翡翠头面本钱不过三百五十金,卖给自己却是千金往上,这心狠手辣的,哪有一点子看重和自家的交情?让自家当冤大头还差不多。
江南是本朝一二等的风流富贵地,能谋到江南的缺,谁家不是根基深厚?这些官员平日巴着甄应嘉,一来是看着甄应嘉的官职现下确实较高;二来这些人家和甄家原本就联络有亲,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不过是相互照应。但谁知大家素日捧着甄氏夫妻,这对夫妻倒当真把大家当棒槌坑?泥人还有三分性儿呢,况且这些有根有基的人家?因而甄应嘉迁怒这些官员的同时,这些官员也都暗恨甄家仗势欺人,将自己做财神爷。如此双方皆心存不满,便渐渐离了心。
唐琛此计,深谋远虑,环环相扣,直可说从唐琛和缅王合作开始,到如今甄应嘉及其党羽离心,历时数载,到今日方一举成功。如此心思缜密、一石数鸟的心计,当真不负金算盘之命。其间林如海写密信让御史台的亲信下属议请革除冰炭敬,为的便是让仁泰帝下禁奢侈之风的口谕。这道口谕,亦是此计成功的关键。
难为林如海离京外放多年,依旧十分了解仁泰帝秉性,知道声东击西,原比直请禁奢靡效果好。更难的是这道口谕传到江南之前,恰逢甄太太已经付了二十五套头面的全款,那头吴姓商人又将十五套头面全都推销出去,这一步步时间拿捏也是巧妙,早一分晚一分,许是此计便要功败垂成。
唐琛在扬州略呆了几天,便又出发了,说是要去缅甸感谢缅王。虽然唐琛是高于市价收购的原石,但光是缅王进贡翡翠头面一项,便是这次历时数年的计策能够成功的起始。这次唐琛获利颇丰,自然要额外再分缅王一笔利钱。无论是唐琛还是林如海,皆觉维持真正良好的人脉远比眼前利益更加重要。
甄应嘉只知自己被人算计买了二十五套头面,却不知这些头面背后尚有许多弯弯绕,依旧在江南作威作福,只买账的人不知不觉的少了许多。
抛开甄应嘉不提,却说林如海前世便是在明年一病没的,如今黛玉年方十岁,眼看爱女尚未成年,没托付给信得过的人家,林如海心中难免担忧。前世的明年,林如海顾然是病了一场,也是因为江南发大水,大小官员整日巡视河工,林如海病中疏于休养才至病情进一步恶化,后来不治身死。
今世林如海在朝廷禁奢靡的禁令下了之后,立马又上了一道奏章,请趁冬日枯水期巩固河防,其言情真意切,为泰和帝分忧之词溢于言表。
江南水乡,土地富饶,最怕的便是一年春夏两季的汛期并一夏的风灾,修河防海防,无论如何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奏章在朝堂上反对声颇多,不为其他,只为河防向来是极耗银钱的大工程,首先户部那边就不定能拨出银子。
前世林如海也在今年奏请过修河防,就是为了银子的事让朝廷驳回了,次年果然发大水,却是悔之不及。今世林如海再提此事,心境和前世大不相同:一来明知大涝将至,百姓流离失所,若是自己依旧无能为力,林如海心下难安;二来,就算自己当真躲不过前世的命运,今年也无论如何要将这河防修了,多救几个黎明百姓,就当替玉儿积功德也好。
因而林如海今年的奏章除了比前世更加诚恳外,还自承愿为圣上分忧,又上了一份修河防海防的详细预算,比之前世预算少了四成。
仁泰帝想着巩固河防本就是利在千秋的事,加上林如海奏章言辞恳切,预算又比其他地方同样工程的预算都低,便准了。只户部尚书反对说国库存银有限,须得紧着黄河沿岸的河工,能拨给江南一地的实在有限。后来虽然圣旨到底是发下来了,但是户部的拨款在林如海原本的预算上又砍了三成,且命林如海兼任江南河台。
凡是国库出银修的大工程,各地皆有预算,比如修河工,不能比其他地方的预算低出太多,亦不能比本地之前的预算低,否则便是打了其他地方的官员和自己的前任官员的脸,这是历任地方官不成文的规矩。但河工历来是亏空大户,自古在此一项上中饱私囊的官员不知凡几。久而久之,河工预算越抬越高,几乎皆是某地大灾之后,追责查出猫腻,正本清源,才能降回本来预算,如此循环,期间不知酿成多少人祸。林如海此举,实在得罪人得很,但林如海为了江南百姓,也抱着一线此时修好河工,自己许就不会在来年累死在河道上的希翼,已然顾不得得罪人了。
只林如海奏折中这么低的预算,朝中没有哪个官员敢担任这个河台,因而户部尚书上奏说既是林大人能用如此低的预算巩固河防,利国利民,臣请让林大人担任江南河台。一时间,满朝文武尽皆附和,有单纯怕点到自己做河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也有等着看林如海笑话的。总之,林如海兼任江南河台,又被户部再砍三成预算,实则是一个大坑。工部尚书都摇头说:林大人要修好这河堤,只怕得倾家荡产了。
好在林如海年年施粥,后来又开办了善堂,在百姓中极具威望,林如海一面自己带头捐银,一面发动盐商捐银,乡绅士族也有捐粮的,一面组织农闲百姓做民伕。民伕亦有酬劳,只酬劳比平日的长工低,但上工的民伕皆包一日三餐。左右是农闲时候,修河防又是为的保住自己家园,百姓皆支持此事,愿意上工的人极多,更有感念林如海为一心为民,只领三餐,不领工钱的。
如此众志成城,河防到底让林如海给修起来了。来年发了好大的水,但新修的河防没有一点偷工减料,江南一地有惊无险度过汛期,百姓尽皆拥戴林如海。汛期里,林如海不如前世劳累,虽然也病了一场,到底是有惊无险的挺过来了。
度过前世林如海病逝的九月初三,林如海一天好似一天,也略松一口气。这日林如海正在屋里养病,却有礼部使者来宣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