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者上钩

见贵妇们顾左右而言他,甄太太不禁心中一慌。甄家这些年看着家大业大的,但除了些金银铜锡的大家伙撑着场面,银子如流水一般的花,实则入不敷出了。偏生为了扶持忠信王,甄贵妃那头支银子直如填不上的无底洞。若非如此,甄太太好歹是二品的诰命在身,实不用自己拉下脸面亲自组织赏翠会,不过就是为了卖出几套头面。

但甄太太算盘打得啪啪响,事到临头了,前儿哭着喊着要买头面的贵妇们都不吭声了。甄太太心中好一番气,却又不好当众发作,恹恹的和众人应付了几句,赏翠会就散了。

众人走了之后,甄太太才发作起来,身边大丫头上前相劝,还被连累捱了一耳刮子。是夜,甄太太将此事跟甄应嘉说了,末了,甄太太百思不得其解的道:“之前看她们一个个盯着翡翠那样子,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那样子绝非作伪。再说,她们凭白摆咱们家一道对她们有什么好处?她们一个个的丈夫官还做不做了?生意还做不做了?因而我才敢一口气定下来二十几套的头面,想着左右不愁销路,怎么如今她们一个个又突然反悔了?”

甄应嘉听了这话,怒道:“你们这些娘们家的,成日间就知道败家,这些个头面有什么好,就值那许多钱?不过是妇人善妒见不得别人有,自己也非要买上撑面子罢了,白花些银子便宜了那些黑心商人。许是那些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回去冷静了两日,突然也舍不得花这冤枉钱了。你放心,赶明儿她们家男人就会捧着银子来求我的。在我这里出尔反尔,只怕那些人谁都没这个胆!”

甄太太听了这话,才略放下心来。心道:自己请来的无论是官家太太还是富商太太,谁不看甄应嘉脸色行事?她们真得罪狠了自己,就不怕自家男人吃挂落么?甄太太想到这里,放放下心来,脸色略好了些,正欲笑着恭维甄应嘉两句——

却听甄应嘉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就该好生在家里呆着,管好内宅的事就是,插手什么生意?明儿你就将商铺、田庄的理事对牌交出来,我另派人管,你只关心家里的事就是。就要大选了,咱们家兰姐儿的规矩学得怎么样了?还有宝玉一天天大了,你也多管着她些,别成日只知道在內帷里头和姐妹们厮混。其他不该你管的事日后别插手!”说着甄应嘉甩袖子走了,留甄太太立在当地诺诺称是。

甄应嘉夫妻都是有进不出的人,哪里肯让这八万多银子的头面砸在自己手里?因而甄太太定了下月甄应嘉生辰,再敲打敲打众人,不怕手底下那些官员、富商不来替自家将窟窿填上。

可惜,甄应嘉此次失算了。甄太太手上将将屯了二十五套翡翠头面还没出手,御史台就参了一本官场奢侈之风盛行,更有上本请革除冰炭敬。朝堂上还因此争论了一番,后来各级官员讨论利弊,依旧保留了冰炭敬,那也是为了维系正常的人情往来。但一众朝臣都觉如今朝野奢侈攀比之风不可取,因而仁泰帝颁下口谕:冰炭敬不革除,但禁止奢侈攀比。

此口谕一下,命妇们出门交际打扮都朴素了些,宴席也一切从简,谁还在这个时候置办价值千金的头面?江南各级官员们虽然恨自家太太得罪了甄家,但如今咬牙得罪甄应嘉也不敢有违圣谕,因而甄太太八万七千多两银子买的二十五套头面就砸在手里了。

甄应嘉已经管不得赔了银子的事了,甄应嘉担心的是:其他命妇突然拼着得罪自家也不买头面,难道自己的下级官员竟比自己先得到朝廷禁奢靡的消息不成?一想到这里,甄应嘉就坐不住了,少不得使人细细打听。

这一打听倒奇了:那些先时哭着喊着要买翡翠头面的命妇太太们并不曾先得到消息。在余博转给甄太太的这二十五套头面到货前,她们得了另一个吴姓商人推荐,已经购置了头面,只因怕得罪甄太太,都不曾声张。

这位吴姓商人卖给这些太太们的翡翠头面种水俱佳,工艺精良,花式新奇,无论是成色还是做工,色|色不让钱太太花千金买的那套,比甄太太手上这二十五套成色做工还略强些,但吴姓商人只收八百金一套。当时那些命妇们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私底下悄悄买了。

吴姓商人是暗地里一家一家推销的,对所有人都声称仅剩一套,错过了就再没有了。这些贵妇们虽然不敢得罪甄太太,但是想着甄太太家的头面必然是千金往上的价格,若是再来竞价购买,价高者得,还不知道最后推到什么天价呢。自己在吴姓商人这里买一套,少一人买甄太太家的想来没有什么,便是自己日后佩戴了在吴姓商人手上买的,甄太太问起,就说是亲友送的就是了,谁来没个人情往来?

因而这十几个和甄太太交好的命妇为了贪二三百金的便宜,全都在吴姓商人手上买了。如今这件事翻出来,这些太太们相互一对词,才知道着了那吴姓商人的道了:吴姓只剩一套头面的说辞骗了十几家,因这些人家各怀私心,生怕别人知道了告诉甄太太,都秘而不宣,反而全都中计。和甄家交好的人家,非富即贵,岂容一个商人这样耍弄自己?只如今再要寻吴记珠宝的掌柜论事,吴记珠宝却只剩个招牌在那里,铺子内一个伙计没有,已然人去楼空。

紧接着,仁泰帝禁止奢侈攀比的口谕就传到江南了。买了头面的太太们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白得罪甄太太不说,这节骨眼上花八百金买首饰,少不得在家各自被自家老爷好生数落。

甄应嘉亦是气势汹汹的带着人去找余博算账,谁知金算盘余博在江南那样大的生意,说收就收了。甄应嘉没寻着人,推门入余记商铺一看,偌大的铺子人去楼空,大堂内以前挂着“财源广进”烫金牌匾处换了另一块匾,上书“愿者上钩”四个大字。下首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感谢甄大人及夫人抬价,存货尽皆好价出手,余某感激不尽。”,那牌匾左下角还画着一个满面堆笑的商人拱手作揖,虽寥寥数笔,但惟妙惟肖,那商人面上的嘲笑仿佛都要溢出纸面来了。

牌匾上的字笔走游龙,苍劲有力,仿若大家手笔。但此刻甄应嘉哪有心思欣赏书法,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不过命人砸了余记商铺,犹觉不解恨,只不知一腔怒气上哪里出去。

不说苏州那些大小官员们因为一套翡翠头面惹出来的诸多事,却说扬州新开了一座山水阁,是一家极清净雅致的酒楼。

山水阁观澜厅是一间普通包间,里坐着林如海、莫修和外出经商归来唐琛。原来山水阁也是林如海的暗产之一,自从山水阁建起来,唐琛偶回扬州,三人都在这里议事。观澜厅看着和其他酒楼的包间没什么不同,但四周的隔墙皆是在原墙体上挂了龙骨,又满铺了皮子,外头用木板封上,再做粉刷和装饰。这样的墙板又保暖又隔声,是个议事的好场所。

静静听唐琛说完这次翡翠生意的始末,林如海不禁惊叹于唐琛的手腕。

原来,唐琛之所以能弄到那么多极品翡翠,竟是他将生意做到了缅甸皇室。帕岗玉坑是缅王的私产,帕岗玉坑出产的翡翠料子不但种好色翠,水头极佳,还难得的料大而少纹裂,用来打首饰再好也没有。但翡翠虽美,价格却不如白玉远矣,原石价格更加不高,缅王没少因此遗憾。

唐琛到缅甸后,自荐说能为缅王找到极好的翡翠销路,且能将原石价格提至少一倍。翡翠原本就销往中原的多,缅王听说来者是大灵朝有名的富商,忙接待了,又问唐琛有何良策。

唐琛当即按市价的二倍收购了帕岗玉坑开采出来的一批成色极好的原石,又带着能工巧匠连夜打出一副极精致的极品头面,交代缅王将这套头面做贡品送入大灵朝皇宫,务必在宫宴之前送到。

大灵朝最尊贵的妇人如果在宫宴上戴了翡翠首饰,翡翠价格自然会涨,缅王也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因而缅王极高兴的和唐琛合作了,果然去岁送了一套翡翠头面做贡品,甄贵妃偏偏在宫宴上戴了。这便是中原翡翠首饰突然风靡起始。

然后唐琛又回到江南,在苏州开翡翠铺子。怪只怪甄应嘉夫妻实在贪得无厌,竟是一眼就看上了余博的翡翠生意,余博在江南是个根基不深的商人,且对甄氏夫妻一再退让,让甄应嘉夫妻越陷越深,丝毫不知见好就收。唐琛岂是随意让人拿捏之人?替甄太太建言献策,一路将翡翠头面的价格抬到一套千金。这时候,那位吴姓商人突然出来釜底抽薪,甄太太的二十五套头面全都砸在了手里。

那吴姓商人原是唐琛的手下,唐琛利用甄氏夫妻的贪婪推高翡翠价格之后,又让手下将十五套顶级头面高价卖给其他贵妇,这双手齐出,竟是一下子就出手了四十套头面。

听唐琛说完,莫修笑道:“偏博瑜计较那样深远严密,左手二十五套头面卖给甄应嘉夫妻,右手又卖了十五套给其他官太太,好一招左右互搏,都逃不过博瑜的五指山。甄氏夫妻先头在博瑜这里赚的钱,只怕这次都连本带利的吐出来了。”

说到这里,屋里几人都笑了起来。唐琛接着道:“谁叫那姓甄的夫妻贪得无厌?若不是他们太过贪心,我只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也算计不了他们去。今日这局面,他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他们这一闹,我竟是把几年的利钱都赚起来了,就是江南的珠宝生意得暂且收一收。我倒不怕和甄应嘉周旋,就怕他万一查到先生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