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缓和许多, 李郁萧观察片刻放下心, 道:“那不会,届时谭祭酒会反对。”
这些年谭诩没少上书斥责宣义侯礼重逾矩, 前次放宫女出宫的事也没有给少府卿脸面。而少府卿是穆相的人,穆相还就在近旁,他不给少府卿脸面就是不给穆相脸面。对于穆涵来说,自己儿子说这事吧,可能不好,爹您再想想,穆涵或许真的会三思,想想是不是真的不好;可如果是一直以来的对头谭诩,说这事不行,你不配,那么穆涵会怎么想?
穆庭霜一叹:“先前陛下说祭酒大人处也打过招呼,却不是要谭祭酒赞同此事,而是要他反对此事么?”此乃激将攻心,欲擒故纵,实在高妙。
李郁萧笑嘻嘻:“是呀。”之前有一回在去往辟雍宫的黑木车上说的,宫里单独说话的时机失不再来,李郁萧一早与谭诩定下计策。只是当时,只想叫穆涵出一出“风头”,如今么……
忽然穆庭霜感叹:“陛下实在是,”长进不少,“谶语写什么?”
李郁萧又开始觑他神色:“暂想的是‘贼丞相,五帝亡;国礼乱,天下殃。’”
五帝指司掌五时的天神,至日要祭的昊天就是其中之一,星宿来讲五帝又属紫微垣星官,在华盖与勾陈一之间,冬季是看不见的,但这里的人不知道,只以为星宿不利,李郁萧这是要一水儿扣到“贼丞相”上头去。贼丞相使得五帝危亡,国礼崩坏,天下有殃。狠,非常狠,李郁萧也知道狠,因此在打量穆庭霜脸色,贼丞相毕竟是人家爹。
穆庭霜心里其实说不惊诧是假的,首先伪造神谕这项,亏想得出来。他很怕如此胡来,小皇帝才是会遭天谴的那个。他又很想问,罗娑紫兰这等秘法,陛下为何如此详知,难道是谭诩支招?也有可能,这样深奥又尖利的谶语,很像谭的手笔。那谭诩为何不自叫门人徒弟制好罗娑紫兰送进宫?为何要小皇帝亲自动手?
千百个念头转过一个遍,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个谶语是要安到他父亲头上。可这念头转瞬即逝,几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他便又想,这事,小皇帝竟然肯提前告知他?是……日夜相伴,终于生出一些信赖么?
搁几天以前,穆庭霜能乐上一乐,万般机筹总算哄得一些宠信。可是,历过灵宫殿那个暗无天日暧昧难言的午后,他心中只有忐忑。
君臣两个两相观望,一时无言。
恰此时李荼打马飞奔而至,高声笑话李郁萧:“皇兄骑马还是骑驴?”他的马太快,马侍被他远远甩在后头,伴读当中也只有一名跟得上,那少年请罪道:“陛下恕罪!殿下慎言!”李荼才不管,也不等李郁萧回话,长啸一声调转马头,还腰背一叠翻得一个花,往场中央奔去。
李郁萧瞧见这小子在马背上一滑一挺,简直险之又险,一叠声嘱咐:“跟上跟上!好好看着!”这孩子,没个轻重,满打满算才和马肚子一般高,就要玩花的,看回头摔个狗啃泥,还嘚瑟不。
穆庭霜瞧他一直看着李荼,便道:“陛下待汝南王殿下关怀备至。”
“嗯?”李郁萧嗐一声,“他这年纪正猫嫌狗不理,该好好管教。”
七八岁的男孩儿狗都嫌,李郁萧从小听人这么说,如今只是随口一句,穆庭霜却听出一些旁的意思。李郁萧来洛邑时也是八岁,这话仿佛是说他自己,当时没有人好好管教他。那这是谁的过错呢?
这时李郁萧心思已经从阿荼身上转回来,重新拾起话头:“穆卿还没言语,这谶语……要不改改?”给改温柔点儿?
穆庭霜深深看他,答道:“不必改,这谶语很好。不过陛下,”他话锋一转“到时必然朝野震动,天下议论,可陛下想要的仅止于此么?臣怎么听着陛下仿佛还有后手呢?”
“嘿嘿,”李郁眼睛一眨,关子没卖成,不过没关系,“穆卿知朕,确实有后手。丞相以仲父身份上祭坛,国礼不整,纲常有失,导致谶语降世,这是天谴,是天神震怒的缘故。那么要如何平息天神的怒火呢?”
穆庭霜慢慢问道:“依陛下之见,当如何平息?”
“依朕之见,”李郁萧板起一张俊脸,“只有在卒岁和正月上辛祭祀的时候,请符合礼仪之人、天神认可之人与朕同祭,才是弥补,才是告知上苍,我等凡人知错了。”
符合礼仪规矩的人是谁呢?穆庭霜始知陛下为何如此上心,如此亲力亲为。圜丘祭礼,身份合适的人只有太后与王储,而陛下这回费尽心机,也是应在这项上。他想凭这次的祭礼,一举将太后接回洛邑。
人一旦接来,正如汝南王一般,再想送走可想一百个法子阻止。穆庭霜望着眼前的陛下,安静地道:“恭喜陛下,太后娘娘回宫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