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地处黄河、渭河和洛河的交汇处,是全国的漕运的中点,唐时所有运往都城长安的粮食都从此地上岸。然而此时码头却被各地涌来的难民挤满——从陆路南下远远比水陆慢得多。
师徒三人带了不少家当,但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两个徒弟一个扛了一箱皮影,一个扛了一箱其他杂物,潘九戏自己则背了几件乐器。来到码头口,他们几乎被人群冲散,于是季乐和虞小鼓一人一边挽住潘九戏,为他阻隔开拥挤的人群。
又是一波人群的涌动,虞小鼓被人撞的险些摔倒,怀里的箱子落地,皮影撒了一地。他惊慌地想要去捡,季乐却急忙拉住他:“别管了,那些东西不要了!当心被人踩着!”
潘九戏看着一地被人践踏的影人,心疼的直皱眉。然他一咬牙,也不顾那些皮影了,拉着两个徒弟用力往船上挤。但一个老人加上两个少年,着实占不了什么优势。
一个掌舵的船工突然拨开人群,生生将他们拉上了船:“潘老?您怎么还在这里?”
潘九戏定睛一看,亦是一惊:“商尼?”
商尼是华阴的船工,亦是演皮影戏的。因他们在华阴的生活过得苦,故白天兼职船工,晚上出台唱戏,也仅是勉强挣个糊口罢了。商尼与白七关系颇佳,从前也常来华州向潘九戏偷师,故他认得潘九戏与他的两个徒弟。
商尼安置好这一老二少,船上已再挤不上更多的人了。他和其他几名船工用船桨拦住依旧源源不断往船上拥挤的人群,遇上较疯狂些的,甚至用船桨将他们击落到水中。他用华阴方言呵斥道:“等下一班船!再往上挤,船沉了谁都走不了!”
船工们齐心协力将船驶出码头,终于远离了为逃难而疯狂的百姓们。
季乐拉着虞小鼓来到甲板上,望着渐渐变小的码头和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季乐问商尼:“商尼哥,你送完我们,还要再回去接人么?”
商尼苦笑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兄弟便不要逃的么?守到这一天,整个河东路都丢了,连皇帝都跑了,我们也再守不下去了。我哄他们的,哪还有下一辆船?”
季乐和虞小鼓一时震惊得面面相觑。
这艘船原本是辆载货的船,故面积并不小,可乘坐三五十人。但实际上,这辆船至少坐了七十人。时值冬日,人们拥挤在狭小的冰冷潮湿的船舱中,每个人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条件不可谓不艰苦。
虞小鼓从小在南方水乡长大,自然不畏水。可季乐和潘九戏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上船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颠簸的够呛,季乐更是跑到船舷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然而此行的目的地在江陵,水路上至少有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他们也只得忍着。
到了第三天,季乐起烧了。他除了上船第一天吐得天昏地暗,之后两天都以没有胃口为由几乎没有进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自然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他病得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晚上,虞小鼓用沾湿的毛巾替季乐和潘九戏擦了脸,依偎在季乐身旁睡了。他睡了不久,隐约察觉身边有响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他们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袋子。
虞小鼓惊的险些大叫,然而他屏息看了一会儿,发觉那瘦弱的身影竟是季乐,便没有出声。
季乐拿的是装干粮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小块碎掉的饼屑,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一块指甲大的饼,他竟嚼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过了一会儿,不满足的季乐犹豫地看着手里的袋子,许久后才咬咬牙,又捡了一块碎屑出来塞进嘴里。
虞小鼓坐起身,挪到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季乐吓了一跳,连忙合上手里的袋子,像个做错了事被人抓到的孩子一般忐忑不安:“我、我饿的受不了了……”
虞小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终于吃的下东西了么?怎么不多吃点。”
季乐苦笑道:“我们……只有三天的干粮。我吃多了,你和师父就要饿肚子了……”
虞小鼓再度沉默了。片刻后,他抢过季乐手里的袋子,撕出小半张饼,强硬地塞给季乐:“吃!”
季乐连连推拒:“我、我头昏的厉害,吃进去都要吐出来,与其浪费了,不如省下来你和师父吃。”
虞小鼓冷冷地看着他,黑暗中两道凌厉的目光逼得季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虞小鼓将饼装回袋子里:“好,你不吃,我也不吃。”说罢倒头又躺下了。季乐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