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啊,毛燕怎么变傻了,你知道不?她一向很快乐的呀,嫁给阿泰,从来都是那么幸福的样子。谁会想到呢?就那么傻了,像个弱智。这种病,医生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球球手里揉弄一片枯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县长的一嘴白牙又露出来,并且咳嗽了一声,嗓子完全沙哑,像男人的声音。球球说话时从不看县长的,她知道县长坐在她身边,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讲开去。这会儿,不由得诧异起来,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面孔,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县长。她惊叫一声,倏地站了起来,往后倒退了数步,再朝黑影看了一眼,撒腿便跑。一边跑,一连流眼泪。首先,她觉得和一个陌生人谈那么多心里话,泄露了心底秘密,她为之害羞;其次,黑暗中的人不是她想念的县长,她非常失望。她想,我怎么这么糊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胡乱说那么多。要是真的只是一棵树,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他是癫子,还是常人。她希望他是个癫子,一个白痴,他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话。球球一路小跑,到住处时,眼泪干了,内衣却已经湿透。这个时候,她变得气咻咻的,只是在心里暗暗地骂那个可恶的家伙。
过了一阵,厉红旗来了,见球球惊魂未定,忙问出了什么事情。球球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梧桐树下的经历,只好胡说在路上遇到一个癫子,好像要打人,她吓得一路跑回来,所以就这样了。厉红旗听了觉得好笑,说,你这个胆小的球球,你不惹癫子,他是不会打人的。癫子最善良了,癫子是弱者,癫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呢!厉红旗把球球放在他的腿上,安抚她。
你喜欢癫子么?你见过女癫子县长么?我也觉得她善良,温和,也很可怜呢!球球见厉红旗的口吻里,对癫子并不讨厌,因而便提起了她一直牵挂的县长。她拿定主意,如果厉红旗乐意听,她就把她和县长的友谊告诉他。
噢?她?听我妈说,许文艺年轻时蛮漂亮,好像是因为被男人踹了,就变成那样了。一辈子只过了十几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怜,可叹!厉红旗摇摇头,表示同情。
许文艺?你是说县长么?球球一愣,这个名字触碰了她。
是啊,人一癫,连名字都被人忘记了。再过些年,更不会有人知道县长这个人了。一个大活人,在人的眼前晃来晃去,却已经被人遗忘,生活荒谬,人很渺小,微不足道啊!但是,一个人,至少在自己的家庭中,应是重要的。许文艺似乎没有亲人,这便很可怜了!厉红旗神情凝重,球球才发现,生活,原来还有更深的一层。
厉,其实,我比县长好不了多少啊,我和她一样,都是一个人在小镇里飘荡。只是现在我有了你。你要是把我踹了,我也会疯的。球球低着头抚摸厉红旗风衣的领子,她喜欢喊厉红旗的姓。
怎么会呢?你快成老板娘了,谁敢踹你呀!厉红旗似乎很满意老板娘这个身份,他笑了起来。
厉,你知道不,我觉得县长并没有完全癫,她还是能和人交流的,只是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她便越来越封闭自己,最后习惯了不说话,习惯了癫子的生活状态。县长是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很“妈妈”的味道。厉,我说的你明白不?球球将名词“妈妈”当形容词来用,她找不出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味道。
我知道,就像我们说一个女人,很“女人”,很有女人味,是一个道理嘛。厉红旗并不觉得难以明白,不过,很“妈妈”这样的说法,他是头一回听,觉得有趣。他因而将搂她的双手使紧箍了一下,表示对她的奖赏。
等我当了老板,我想让县长一身干干净净地,到店里来干活。球球说出一个打算。厉红旗的手又使了一下劲,说,你想拯救受苦受难的百姓呐?是干大事的料!不过你的想法不现实,那县长,她能知道你一番好意么?你就不怕她发起癫来,搞得没有人敢上你的店里了么?厉红旗对癫子的认识很清醒。
不会,不会,县长只是痴呆了,她不会发癫的。球球自认为了解县长。两人对县长的看法虽有些不同,但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他慢慢地把她的衣服剥了,扔到椅子上,再把人放到床上,自己迅速地钻进被窝,和她的身体贴在一起。
冬天因此不太寒冷。
冬天越来越深。
大街上一直没有县长的歌声。县长始终没有出现。她和她的歌声,还有她的那件斗篷一样的军大衣,像已隐退于历史之中,消亡了。县长无处可寻,球球只有期待遇到县长。每天,她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回忆,拼命回忆。令她苦恼的是,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像蔓草一样,总是随着不得不进行的回忆,被打捞起来,蔓草丛中,她没有找到一丝惊喜,毫无意义。像曹卫兵这样的人,看电影这样的事,她的确是不愿想起。她只有再度将它们丢弃。她越来越不安,她遗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忽略了关键的细节,那里面隐藏她整个人生的奥秘。以前,她寄希望于老奶奶,觉得所有谜面与谜底都在老奶奶那里写着。现在,她觉得一切,在她的遗忘之中,在她的某个梦中。因而她的全部心思除了打理白粒丸店的日常事务以外,就是从记忆里寻找。既便是和厉红旗的爱情,也只是她这些生活内容的点缀。当然她不是刻意,她是不由自主地。她想到过程小蝶,漂亮的程小蝶,通往程小蝶家的路,程小蝶家门口的锁,像老奶奶那张紧闭的嘴,拒绝再向她透露任何信息。她想,难道被遗忘的东西,锁在程小蝶家了?那把锁,冰凉的锁,她从没摸过那么冰凉的锁。从前到过几次程小蝶家,又梦见过几回去程小蝶家,她都分不清楚,哪次真实,哪次虚幻。有时候,她莫明其妙地觉得,老奶奶和县长很像,尤其是她们嘴里的声音,身上的气味。但是,一个瞎子和一个癫子,肯定是同样的脏,或者她们身上相同的,就是这么一股脏味,像泥土猪圈地里的花母猪。但是这股脏味却又很特别,以至于成了某种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