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也不知道县长在看什么。她想有两种可能,一是县长饿了,想吃白粒丸;二是县长找她,县长孤独了,想听她说话。但是,这会正忙,球球抽不开身,也不可能给她端碗白粒丸过去,首先老板娘会不高兴,其次是客人见肮脏的疯子用过白粒丸店的碗,也会不高兴。因而球球也只是和县长对望了一阵,她也不知道和县长的眼光碰到一块没有,县长是不是领会了她的意思。总之球球没功夫答理县长,只顾忙碌,偶尔往街心瞥一眼。
但是,县长慢慢地走过来了。
县长眼睛直直的,僵直着身体,向白粒丸店走过来了。
白粒丸店热气腾腾,人的身影和面孔忽隐忽现,碗和勺子的撞击声清脆悦耳。
县长在悦耳的碰撞声中走过来了。
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有的认识县长,有的不认识。县长谁也不看,只盯着球球,嘴巴打开一点,好像立即要开口说话,却一直没说,只是保持那种即将开口说话的神情。县长一副傻样,立在店门正中间,煞有介事地东看西看,像在搜寻什么蛛丝马迹。她还抬起脚踢了踢木门槛,解放军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县长好像在对球球发出抗议。球球不知怎么办才好。和县长说话,怕被人笑话,不和县长说话,又怕县长不愉快。幸亏老板娘出来,给了县长一碗白粒丸,并把县长引到一边去了,球球才松了口气。
这一整天,球球都没找到机会和老板娘说它们的事情。有几次短暂的时间,球球正犹豫着怎么开口,老板娘就被别的事情缠住了。于是,球球过了惶惶不安的一天。到晚上,球球记着三件事。一是送白粒丸给县长,二是说说她的它们,有兴趣的话,再谈谈那个神奇的算命老奶奶。但是,天黑得很慢,装上十六块木板,凭借窗户里透进来的亮光,还不用点灯。
球球磨了一会米粉,就听得有人擂门,是拳头捶的,只响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脚步跑动的声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球球猜测一定是曹卫兵本人,或者曹卫兵指使别人这样干的。有时在夜深,她还会听到有人围着她住的地方,装鬼扮疯子,嗷嗷怪叫着吓唬她。开始球球是很害怕,但她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窃笑,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现在她也懒得去看,说不定他们在门框上搭上一截灰绳,或者一条真蛇,要把她吓个半死。现在压在球球心头的,只有它们这件最重要的事情。今天白天,她无意间发现,它们还有点疼。
球球有点困了,只想趴在磨盘上迷糊一下,没想到睡着了,并且立即开始做梦。她梦见算命的老奶奶,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老,那么丑,她是个像程小蝶一样漂亮的女人。她的指夹很长,腥红的,手腕上戴着两个银镯子。银镯子碰得叮当作响,球球发现,竟然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球球还看见算命女人的手腕上的胎记,粉红的,像一瓣桃花贴在皮肤上。当算命女人捏住球球的手,掰开她的指头时,女人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条蛇,吐着细长的红信,冰凉地滑动,在她的手心舔来舔去,使她全身肌肉发紧。再一忽儿,算命女人变成了县长,正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她傻乎乎地笑。然后那片白牙齿变成了茫茫的雪地,荒无人烟,她前后张望,依稀感觉雪底下埋藏着她家的房子。她想到了雪底下的花母猪,房子里肥胖的母亲,都没有了,霎时间,被彻底抛却的孤独感包围了她,她放声大哭。醒来后,眼前却是漆黑一片。额头磕在磨盘上的疼痛使她清醒,她知道那是梦。她有些恍惚,最近,总是被这样稀奇古怪的梦缠绕。
她拧开了灯,昏黄的光亮中,看见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她不动,影子贴在褐色的墙板上,死了。公鸡在笼子里弹跳,嘴里发出水开的声音。她过去看它,公鸡警觉地立起头,眼圈放得极大,硕大的鸡冠一抖一抖。
你饿了吧。她说。然后往笼子里洒了一小把米。公鸡头也不低一下,依然警觉地圆睁双眼。
你怕什么呢?她嘟囔一句。
转身的时候,她碰到了自己的胸,又想到了它们的事情,还有县长。
不知是夜里几点了。
她端出一碗白粒丸,轻轻带上门,发现这个夜晚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黑,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扇亮着的窗户。因为对周围环境极为熟悉的缘故,她没有特别害怕。她走出胡同,刚要往左拐,就听见一声并不清脆的撕裂,是撕裂那种近乎腐烂的布料的声音,只是撕扯的力度比较大,因而仿佛只是一拉,就“咝”地结束了。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外面的黑暗,她看见梧桐树下有个身影立起来,双手在腰部迅速地动作,像是解裤带,而地下那个影子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听不清楚的声音。但她听出来了,那是县长在自说自话,但是嘴唇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县长说的速度很快,像和尚念经,像开水壶里冒着滚烫的泡,像急骤而密集的雨点击打乌篷船的竹篾棚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