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溪边的家时,球球放慢了脚步。由木头横七竖八地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木头已经发黑,破破烂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飘起的炊烟,才证明还有人居住。
像花母猪那样,不断地生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是有些悲壮的。花母猪死后,母亲受了一些刺激,再也没养过母猪。但猪圈还在,用来堆放杂物。球球把背篓挂在猪圈的木条上。喂猪的食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鼻子已经嗅不到乳香和猪粪的味道。
球球呆了一会,就听得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磨磨蹭蹭地,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球球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递给母亲,低低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球球出门前吃一个烧红薯,中午吃一碗白粒丸,没有真正饱过。又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才发现饿得不行。
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球球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球球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脑袋不见了,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球球没敢高声。
母亲的头又探出来,脸部浮肿,面色柔和了一点,似乎还有一丝惊奇,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酪,在浮肿和柔和的夹制下,不太明显。
真的,镇里白粒丸店的老板娘跟我说了。球球以为母亲不信。
一个月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球球的确没问。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回家,其它的你自己留着。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晓得了。见母亲这么爽快,球球松了口气,侧身进门,身影立刻被房间里的阴暗包围。
重复的夜
过时的流行音乐,从理发店的小门面里稀里哗中啦挤出来,饥饿的牙齿,把铺着大块麻石的街面,噬咬得凹凸不平,那段不如麻石板坚实的水泥路面,被流行音乐的鼓锤,砸得坑坑洼洼。整个街面如一张人脸,因为长水豆,诊治不及时,留下了满脸大小不一的麻子。不过,一个人,很快会习惯脸上的麻子,就像镇里的人习惯破烂的街面,这些日渐繁多的大坑小洞,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倒是脸上的麻子和街上的坑坑洼洼自惭形秽。
地面上的空气犹如潮湿水沟里的空气,弥漫着臭味。小镇的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茶叶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酒槽、肥皂水、油条和白粒丸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小镇街道不宽。乡下人赶着马车并排行走的话,也就是容纳一二辆马车的样子。但在湖南省,在离益阳西部三十公里外的枫林小镇,马车罕见,只有人力板车,也就是乡下人用来接送病人、拖送生猪肉,以及运送其它东西的工具。一辆人力板车不过三四尺宽,在街头迎面会车的时候,倒是从容,不过因为要有时要避开行人,难免会碰撞到街边的摊位,引起那些卖鞋子、首饰、塑料盆桶、锅碗瓢勺的摊主们或玩笑,或惊恐的尖叫。那时候,摆槟榔或烟酒小柜的老板,灵巧地推动有四个轮子的小柜,脸上就会蒙上一层颇为得意地微笑。
在小摊贩们身后五步开外的地方,是百货商场、供销社、粮油食品公司等,这些地方相对于理发店来说,门面很是宽大,这宽大的门面首先令新来镇里的乡下人惶恐,他们总是要过一段时间才敢跨进大门,只有等肩上的新鲜疏菜变成了人民币,才敢在柜台前谨慎地张望。
街道两边的房子,一般是两层,间或有三层的,在屋顶的青瓦当中,就会有一个小窗,像一只眼睛。小窗总是支开的,只有小窗前飘扬的东西不断变换,有时是一条丝巾,有时是一个乳罩,或者裤衩。房子全由木头构筑而成,颜色深褐,陈旧,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
从资江河分支而来的一条小河,名叫胭脂河。胭脂河横穿枫林小镇,把镇子切成东西两块,而拱形的青石板桥又把这两块连成一体。站远一点看,桥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丰满的一只rx房,如果恰好有一个行人走到了桥中间,那个人就是突起的乳头。
没有人知道桥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关注与问询过,它的存在,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属于大自然。绿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长,覆盖了桥侧的青砖,使桥看上去无比没落,但是,夏天的时候,两壁却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来。桥的两端,分立两头石狮子,有雌雄之说,镇里有不少人煞有其事地看过,不能辨别出来;乡下来的人也好奇地摸过狮子的屁股,除了感觉石头的冰凉以外,也一无所获。他们把疑问吞进干裂的嘴里,来来往往,最终对石狮子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