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夕调笑道:“还当你真的心如死灰,原来还要面子呐?”
她收回手,按在丰苌肩上,把脸半埋进绒毛里,拉长声音说:“好吧,饶过你这次。”
丰苌余怒未消,但对趴在背上的风夕实在发不出火,无力地说:“你……别太过分了。”
他很清楚风夕说饶过这次是什么意思。
风夕轻快地说:“已经是我的了,你说话不算。”
她发上长长的黄玉缀链子落到丰苌胸前,被她捏着把玩,丰苌控制不住视线落上去,仿佛自身变成了风夕指间那枚碎玉串成的腊梅,被揉捏拨弄,风夕都没试图掩藏语调里的不怀好意:“我会好好欺负你的。”
丰苌感到莫名的悸动,分不清那感觉是退避还是渴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到屋里去。”
雍京宫中年宴的时候,丰苌脖子上的掐痕还没有完全愈合,丰苌想不到要怎么遮掩才能不被宫中的一帮人精看出破绽,只能装作伤势复发,报病告假。
雍王派了医术最精的郑医判去永信君府,以示关怀慈爱,郑医判早被丰苌控制,回禀雍王,永信君是伤势恢复得不好,并发炎症,高烧昏迷,难以起行。
之前宫中得到的消息就是丰苌这条腿这辈子都离不开拐杖,他伤势突然加重,旁人也不意外,雍王赐下金银宅院等,让他好好修养。
风夕便邀丰苌到天霜门过年。
丰苌毕竟有个长公子的身份,往年过节都是在宫中,第一次自己呆在府里,不知道该干什么,自无不可地答应了。
时至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丰苌的去向,就算雍王知道了问起,丰苌随意找个借口,说自己病急乱投医,去寻访民间神医,便可敷衍过去。
德叔知道这个邀请,立马张罗着把槐树巷的院子收拾装扮出来,预备给丰苌落脚。天霜门的师弟们分给德叔不少剪出来贴不下的红纸窗花。白琅华监工师兄们,还真给白风夕剪了个“天下第一”贴在窗纸上,又跑去给丰苌卧房的窗纸上贴了张龙凤呈祥,这是她特地去买的,天霜门里谁都没这份手艺。
东朝尚水德,以黑色为尊,不过各州习俗不同,民间总体还是以红色为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雍京像是镀上一层红。
最后两天风夕先后收到五六封来自青州的家书,全是兄长风写月的殷殷嘱咐、旁敲侧击,风夕一封都没回,往年她又不是没在外头过年,兄长突然急了,多半是因为她上次寄信回去时说的事情。
除夕当日,德叔陪着丰苌,先和天霜门众人在坊口汇合,一起看傩戏。长长的舞队一个坊市一个坊市地巡游,祭神跳鬼,焚香奏乐,一路烟气弥漫锣鼓阵阵,不少百姓跟着走,欢呼笑闹不绝于耳。
丰苌幼年未入宫的时候都没看过傩戏,那时他跟着百里氏住在京郊的庄子,越是吉日佳节,气氛越冷漠如冰。丰苌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么多笑声,丝毫没感受到风夕说过的“多听笑声心情朗阔”,只觉得耳朵都要聋了。
碰面之后,丰苌的轮椅就到了风夕手里,风夕扶着轮椅,护着丰苌不被汹涌人潮挤到、不被乱跑乱跳的孩童冲撞,见丰苌眉头深锁,一脸恨不得晕过去的痛苦表情,大笑着伸手捂住他双耳。
鼓乐人声隔了一层,丰苌好受不少,傩戏舞队逐渐跳离坊口,往下一个坊市去了,风夕俯身在丰苌耳边说了句话。
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丰苌耳朵还被捂着,根本没听见风夕说了什么,只从脸颊边拂过的气流意识到风夕说了话。
他扭头看风夕,问:“你说什么?”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追逐傩戏的百姓也陆续远离,声音的浪潮退去,丰苌拉下风夕捂着他耳朵的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风夕把手背到身后,笑而不语。
旁边天霜门的小辈们兴奋地讨论傩戏内容,陌生百姓欢畅喜庆的面庞在脑中一闪而过,丰苌福灵心至,忽然明白过来,傩戏本就是祛病驱邪的民间祭祀,风夕是祝他无病无灾。
丰苌感到久违的暖意,不像徒手摸火那样炽烈,而像春风送暖,充盈全身,心中某处死寂空洞的地方,好似重新被填满。
风夕一歪头,见丰苌不再问,伸手帮他理一理披风的毛领,招呼师弟妹们:“回去啦。”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回到天霜门,除夕日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祭祀门神,遥拜祖先,吃过年夜饭,就该长辈发压胜钱。
白建德给弟子们每人发一个红封,风夕也不例外。风夕笑嘻嘻收了钱,转头给师弟妹们发,她这个大师姐名义上是同辈,其实就是另一个长辈,早先说要丰苌替她给,自己还是准备了,只不过相当潦草,就拿日常流通的钱币用剪窗花剩下的红纸一包。
天霜门小辈们收完两次钱,无须风夕提点,自然而然便来找丰苌讨要,丰苌喝了小辈们敬的椒柏酒,挨个给钱,他带给小辈们的压胜钱明显隆重得过分,烫金红纸包着,八枚特铸的钱币用红绳串成一副梅花钱,给白琅华的明显比别人厚一层,里面有两副。
师弟们都没多想,白建德看了也没说什么。白琅华年纪最小、是小辈中唯一的女孩儿、除了天霜门弟子还是门主之女、这几天还帮忙炖了好多回汤,对她另眼相看的理由太多了。
德叔也给这帮少年准备了压胜钱,他本来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是风夕见德叔来槐树巷布置屋子,和师弟妹们一起贴窗花,提点了一句,若是德叔过年时没记着这帮小孩,他们定会失望。
小辈们今年得了双倍的压胜钱,喜不自禁,连守岁都比往年多两分劲儿。
夜幕已深,屋里还灯火通明,一片热闹,小师妹依偎着父亲,师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德叔也被两个师弟缠住问之前送过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在哪里买的。
这种日子风夕没拦着丰苌喝酒,二十来个师弟妹每人敬一杯,丰苌全都喝了,椒柏酒又辣又烈,丰苌不胜酒力,眼下单手撑着额头,从喉腔到胃像是有火在烧,丰苌浑身发热,又不敢脱掉披风,被热气和醉意薰得不大清醒。
风夕的椅子贴着丰苌的轮椅,她歪着身子端着酒碗,一边看着师弟妹闹腾一边浅酌,突然开口:“我还养了一个小孩儿。”
丰苌脑袋正晕着,一时没反应过来,风夕把碗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十岁,叫韩朴,算是义弟吧,朋友家的遗孤,现在在我哥那儿。”
丰苌定定看着风夕一会儿,才理解她说的话,感觉怎么回答都不对,最终说:“我知道了。”嗓音被椒酒辣得沙哑。
丰苌都还没见过韩朴,这个态度已经可以了,风夕点点头,往丰苌嘴里塞了颗糖,帮他去去辛辣,朝他贴过来,伸手到披风下,捂住胃部给他按揉。
腹部的穴位被内力按揉,不适很快就被缓解,丰苌倦意越发上涌。这一屋子习武之人,一夜不睡毫不费力,德叔习惯了服侍人,还能熬一熬,丰苌只会拳脚功夫,又是个伤员,还被灌醉,很快就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脸颊被热得微红,淹没在绒毛护领里,神色恬静,看样子没有什么身体或者精神上的痛楚化作梦魇侵扰。风夕单手撑着太阳穴,就着丰苌的脸下酒,又喝了两瓶。
过了子时,丰苌也算是守过这一岁了,风夕才起身,跟其他人打过招呼,送他到隔壁院子去睡。
正月初一,丰苌是被鞭炮吵醒,日头已经高上三竿,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亮得晃眼,风夕四仰八叉地压在他身上。
丰苌有些宿醉的头痛眩晕,捂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外面此起彼伏、源源不绝的爆竹炮仗,他都奇怪自己是怎么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睡到这个时候。
他有点吃力地把风夕推开,风夕滚到一旁,也醒了过来,刚睁开眼,外面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随后是稍轻的绵密炸裂和响亮的笑声,风夕懵了一下,随后猛地坐起,一声暴喝:“他们背着我把最大的那个爆竹放了!”
她单手一撑翻过丰苌跳下床,抓起外衫套上,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丰苌惊魂未定,撑着床慢慢坐起来,略茫然地望向门口,房门被风夕粗暴地甩上,没有关牢,正摇摇晃晃。
风夕这么幼稚的一面丰苌还没见过,哑然片刻,不由失笑。
前夜风夕送丰苌过来,自然不会像德叔那么服侍周到,连衣服都没脱。轮椅就放在床边,丰苌现在腿上恢复得不错,君品玉的药让伤处没什么痛感,靠着完好的那条腿,无需人扶,自己便能坐上去。
院子里守夜的下人被风夕跑出去的响声惊动,很快德叔就带着下人过来,早已备好醒酒茶、吃食、沐汤和新衣,丰苌打理一番,酒气尽除,神清气爽。
由德叔推着轮椅出了门,丰苌才看见卧房外窗户上贴的龙凤呈祥窗花,目光顿了顿。
德叔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笑眯眯说:“这是白姑娘选的。”
丰苌多年独身,终于肯和女子相交,德叔对风夕十万个满意,全然不在乎风夕的江湖身份。相对的,他也不愿意别人来挑拣丰苌的不足,天霜门在他看来就是风夕的娘家了,上到门主,下到最小的孩子,都对丰苌这般友善,德叔足慰平生。
丰苌没料到德叔已想到那么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天霜门诸人,并不是因为天霜门不知道风夕的真正身份,而是丰苌性情孤僻,不擅长人际交往,就连丰兰息身份亲近的侍从婢女,和他算得上多年相识,仍旧关系冷淡。
不过昨日和天霜门诸人温馨热闹的相处,让他心中多了些涟漪。丰苌其实不是在看图案,只是在看窗花本身,往年丰苌府中没有贴过,这种民间习俗会让雍王和百里氏觉得有失身份。
德叔推着丰苌的轮椅到院中,问道:“公子,现在要回府吗?”
丰苌说:“不急,我在这儿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