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夕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忽略了,唯独没给丰苌颈上的指印上药,伤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丰苌瞒不住,德叔看到那已经转为青紫色的狰狞掐痕,惊骇欲绝,丰苌没解释,此事根本就没办法解释。
德叔遇事不愿深究的习惯倒是让丰苌省不少功夫,他满怀担忧地劝几句丰苌要保重自己,见丰苌精神还好,就真不再问了,风夕再来找丰苌,他的态度不见有什么区别——虽然德叔没弄明白丰苌的伤是怎么回事,但根本想不到是风夕掐的。
这几日风夕白天上门得勤了一些,每次都不空手,小师妹积极主动地帮她炖汤,自言这可是关乎师姐的终身幸福!
风夕没有特意对天霜门说过自己和丰苌的关系,但是门中上下都有数。同住一个院子,风夕的行踪情绪大家看在眼里。师父回来之前,风夕在雍京守着师弟妹们这么久都没不耐烦,每次出去玩回来心情都很好;长公子订婚,年都没过完风夕就收拾行李;长公子坠楼,婚约不了了之,风夕天天夜不归宿。
与局外人的平静不同,近来雍州朝上风波诡谲,丰兰息受命审查贪腐,和丰莒的斗争已至白热化,丰兰息没有过丰苌是拖累的想法,也觉得这个时候不要把丰苌扯进来为好。
自从那一日被拒之门外,丰兰息果真没有再去找丰苌,也不试图送信或物件。禀性难移,丰兰息谨慎的一面又占了上风,想寻到一个更安全的时机、更舒缓的气氛,再与丰苌和解。
年假头一天,丰兰息请风夕兰云楼一叙,准备一桌大餐招待她。客客气气向她求助:“我……亲缘淡薄,想向你请教经验。”
他虽然不知道风夕的家庭背景,但看得到她师门中一派和乐融融,师父对她宠爱器重有加,众师弟妹年轻气盛,性格各不相同,却都对她心服口服。
“如果你做错事情,真的惹家人生气了,该怎样赔罪,才能获得原谅?”
风夕低头吃菜:“情况不同,没法参考。”
她和哥哥吵架了,都是第一时间找父母告状,她理亏也不例外。
丰兰息不是风夕,做法不可能跟她一样,他想听取的本就不是风夕自身的经验,而是她和那么多人打交道的经验:“你就没有什么建议吗?”
风夕咬着筷子说:“现在我帮不了你了。”
建议风夕早就提过,好好谈谈,把话说开,丰兰息倒是去找丰苌了,趁人家装晕的时候自说自话。
到现在丰兰息还认为丰苌是在怨他,越是抱着“请求原谅”的目的去努力,越会助长丰苌“自己对于丰兰息来说很多余”的想法,怎么做都南辕北辙。
按理说这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丰兰息就真的想不到吗?他以前可以轻而易举欺瞒丰苌,现在就真的看不出丰苌的真实态度,一心认定丰苌怨恨他吗?是他自己觉得丰苌应该要怨恨他,是他自己不肯原谅自己,这种事情当局者迷,旁人点不醒的。
更重要的是,风夕现在算不得局外人。
风夕疑心是她别有所图,所以想法失之偏颇,她感觉丰苌对于丰兰息的朝争来说确实是个负面影响,从丰兰息在太阴老人的棋局陷了那么久就能看出,丰兰息不擅长处理感情,黑丰息何等善谋,丰苌的态度却可以让他方寸大乱,以至于明明是最重要的亲人,却护不住、救不了。
大抵全天下都是家务事最难处理,风夕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帮不了他,丰兰息也不能强求,只是对白吃白喝的风夕有点目光不善。
风夕理直气壮地指向桌上最喜欢的一道菜:“这个再来一份。”
丰兰息多少习惯风夕这幅痞懒做派,无奈地敲敲桌子,让外面的侍女进来加菜。
风夕就扭头不再看他,每次和丰兰息一起吃饭,这家伙不是拿腔作势,就是忧心忡忡,简直败人胃口。
酒足饭饱,风夕抹抹嘴抬头,看见丰兰息手边桌上放着一个长条礼盒,盒盖敞开,里面是一条折起来的织金鞭。
黑丰息从来不用鞭子,应当是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风夕拿过来,抖开看了看:“挺好看的,我要了。”她把鞭子放回盒中,连着盒子往自己这边一拨,似笑非笑地看向丰兰息,“你不介意我拿去送人吧?”
丰兰息本就有请风夕转交之意,见风夕另辟蹊径,心道可能这样更好,颔首道:“多谢。”
今日天气不错,宁静无风,午后冬阳有那么几分暖意,风夕在永信君府院子里的枫树上小憩了一觉,她穿着底色嫩黄的裙子,层层衣料晕染着深深浅浅的杏黄藤黄,袖云垂落,远看像是树冠上一丛迟迟未枯的枫叶,在冬日里生机勃勃地招展着。
丰苌自己推着轮椅咕噜噜到树下,风夕打着哈欠跳下树,把金鞭往他怀里一抛:“借花献佛,给你的。”
那一抹金灿灿十分晃眼,丰苌拿起来细看,目光凝住:“这是兰息给我准备的礼物。”
织金鞭上还有一段风夕不知道的故事,在梅园丰兰息曾经想送给丰苌,被丰苌执意还了回去。
风夕依着树干看丰苌,他穿了一件毛边披风,皮毛护领把脖颈遮得严严实实:“我猜你还是想要的,就给你要过来了。”
丰苌闻言犹豫:“兰息知道是给我的?”
他要和丰兰息绝交,很下了一番决心,不是虚言,如果风夕只是替丰兰息转交,他就不能收下。
风夕漫不经心道:“你就当是我送的,他也只当是给我了。”
丰苌不喜欢自欺欺人,但他以为再不会有机会和丰兰息接触,犹豫半晌,始终握着金鞭没有松手。
丰苌在看手中的金鞭,风夕在看人,她还没见过丰苌使鞭子,当然这条织金鞭看着就不是当武器来用的,乌木手柄雕花描金,鞭身用漂染成金色的皮革编织,鞭梢缀着金色流苏,被节骨分明的手指握着,华光湛湛,好似给摸起来总是很凉的手添了点温度。
风夕直起身,评价:“织金鞭确实漂亮,跟你相称。”
丰苌动作一顿,满腔伤感都被搅散,手指收紧,缓缓抬眼,戒备地看着风夕。
风夕本来没那个念头,丰苌的防备倒提醒了她,叫她心中生出一股跃跃欲试,对视片刻,风夕眨眨眼:“是你弟弟送的宝贝,不拿来欺负你。”
这时候她又不提要丰苌当是她送的,丰苌没跟她计较,把鞭子放在膝上,双手按着,抬头看她:“我的债还完了吧?”
风夕微微挑眉,她没数过,没想到丰苌一直数着次数,增增减减,大概是真还完了。
她倾身按住轮椅扶手,不假思索地亲丰苌一下:“以后就当我倒欠你的,你想要我怎么还?”
往事十分奇妙,当初风夕没打算和丰苌长久纠缠,才想用话拿住他,没想到以他暴戾的性格,竟然能按捺不动,反倒是她食髓知味,一头栽了进去。
丰苌微微垂头,他没法明确地说想要风夕给他什么,也不想拿这种事情来交换。
他很擅长逼迫自己、苛待自己,以求从重要的人那里得到一点感情的施舍,他和风夕的关系时远时近,因为有时候他感觉从风夕身上得到了很多,她给的全都是他从来没想过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要的怎么也得不到。
满腹思绪纷杂,丰苌心潮难平,低声喊:“惜云。”
风夕偏头,惊异地看他一眼,丰苌似乎没有发觉,他已经把要求说出来了。
风夕想了想,蓦地笑起来,越笑越灿烂,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绕到轮椅背后,推着丰苌往前:“我说你啊,快点把腿养好吧,不然我带你去哪里都要推着轮椅,麻烦得很。”
丰苌意外于风夕声音里明显的愉快笑意:“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风夕活泼地说:“去吃喝玩乐,没什么特定的地方。不是说你父母不要你,你弟弟已经不需要你了?我想要啊,给我吧。”
这话太是实话了,可是风夕的语气也太轻松,丰苌竟没多受伤,冷冷地说:“你要我干什么?床笫间的狎亵吗?”
风夕俯身垂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压下去,一句话说得缠绵悱恻:“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用处还不够吗?”
对未来不报期望的人不会去想太多,丰苌没深思风夕的意思,语气平平地自嘲:“是啊,我就这点作用了。”
风夕说得很对,现在没有人需要他,连他自己对自己都没什么指望,丰苌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说出口的内容难掩心灰意冷的味道:“你想要,拿去便是。”
听到这话,风夕哪里还谦辞,把轮椅一停,伸手进毛茸茸的护领里,从领口往下摸,丰苌一把攥住她手腕,扭头看她:“等等,你要在此处……!”
风夕眼中闪着心动的光:“我还没跟坐轮椅的男人玩过,很有趣的样子。”
丰苌大怒,面上涌上一层薄红:“光天化日,幕天席地,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