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天霜门那边热闹得很,爆竹声声,还在百日里放起烟花,年轻人们载欢载笑,间或一两声满是欢快的惊呼叫喊。
风夕的声音很鲜明,天霜门就两个女子,白琅华还是个孩子,笑声不像风夕那样中气十足、明朗清亮。
丰苌坐着轮椅久久未动,微微仰头,听隔壁的笑声,不觉得无聊,只觉得满身轻松。
连在倚歌王后身边,他都没有这么悠然平和的时刻。纵然倚歌王后对他视若己出,可是雍王不喜欢他,雍王和王后嫡子和乐融融的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知道不要在旁边碍眼,每逢宫宴,他仍然会悄悄地、渴求地看向生母,偶然对上视线,便为百里氏眼中的冰冷恨意心惊。
没过晌午,风夕又躲了过来,天霜门那边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相处得不错的邻里、风夕在本地三教九流的朋友、周围的豪族富户。白建德待人向来守礼,开门迎客,风夕最不耐烦这些繁文末节,连身为青州公主的时候都是能躲就躲。
好在以白风夕超然脱俗的名声,大约这些人也觉得她和迎来送往的俗事不搭,见到白建德就已经满足。
与之相比,丰苌这边幽静得如同世外,这院子丰苌租下却不住,只有下人维持基本的清洁运转,风夕每回过来躲清静都是翻墙,院门就没开过几回,槐树巷的其他人家都以为这里是间空宅。
丰苌坐在石桌前打谱,照着绢本棋谱,把一枚枚墨玉白玉棋子摆上簇新的黄梨花木棋盘,见到风夕熟练地翻墙过来,也不抬头招呼她,继续摆棋子。
风夕眼看丰苌放下一枚白子,以棋盘上当前的局面来看,全然不通棋理,咧嘴一笑,没出声提醒,往他旁边一站,弯腰去看他手中棋谱,果然丰苌是把棋子放到旁边那路上去了。
虽然这院子丰苌没住过一天,德叔仍旧在这里备好所有丰苌用得上的东西,丰苌被伺候惯了,没意识到有什么特别,风夕看出其中原因,德叔不知道风夕的身份,也不知道天霜门过年后就要走,只当她是随师门在雍京安家落户,他以为将来丰苌将来会有很多住在这里的时候。
风夕单手撑着轮椅扶手,手臂贴着丰苌身侧,丰苌再伸手到棋钵中,差点没捏住棋子,他控制住自己视线不要往旁边飘,心不在焉地下了几步,又照着棋谱落下一子,却和那个位置已有的棋子碰到一起,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下错多少步,棋局已经被他摆得乱七八糟。
丰苌索性拂乱棋子,把棋谱扣在棋盘上,着恼道:“你又在看我笑话?”
风夕实话实说:“怎么会,我在想事情。”
她根本没看棋盘,在看丰苌捏着棋谱的手,伸手拈棋子时袖口露出的手腕,裹着手臂的宽大衣袖压在石桌上的皱褶,肩上的珠绣图案在阳光下莹润地发光,后颈领口能看到皮肤上的指痕。
新春正日,丰苌今年不用穿礼服,德叔按照民间习俗给他准备了红衣,虽然是朱红,对丰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鲜亮。
风夕自己风格素净,倒喜欢看别人打扮得明艳,她每次回天霜门带给白琅华的礼物都是各色胭脂首饰,就爱看这小姑娘鲜妍多姿地在面前蹦蹦跳跳,风夕总腹诽师父宠孩子,其实她才是最溺爱白琅华的人。
丰苌今天穿的衣裳很合她的胃口,风夕琢磨着,脱了浪费。
看样子丰苌是不打算再下棋,风夕甩出白绫把石桌对面的石凳拽过来,大马金刀地一坐,把丰苌捞过来抱到腿上。
丰苌措不及防,慌忙撑住旁边的石桌,斥道:“青天白日,成何体统,你放手!”
风夕略往后仰,丰苌比她高大半个头,再坐在她腿上,她就得抬头仰视,这个角度还挺新鲜,风夕眼尾上挑,流露若有若无的诱惑:“确定要我放手?你想跪着跟我说话,也不是不行。”
风夕充分表现出不会让丰苌坐回轮椅的决心,抬脚在轮椅车轮上一踹,轮椅吱吱扭扭地滑走,被迫跨坐在她腿上的丰苌身体一歪,不得不按住她的肩保持平衡,成了个像是搂抱的姿势,急怒道:“风惜云!”
话一出口丰苌就惊觉声音太大了,立刻转头地往周围看。
风夕知道丰苌是怕泄露她的身份,揶揄道:“哪次我来找你,你家下人不是乖乖躲远,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这话不假,上到德叔,下到仆佣侍女,还有那些侍卫下属,逐步都养成了在风夕和丰苌相处时避开三丈远,不听到传唤绝不过来打扰的习惯。
这习惯是如何养成的,风夕还好意思说,丰苌忍不住含怒瞪风夕一眼。
丰苌这套衣裳最外面是一件大氅,衣摆垂到脚面,坐时更是堆叠在地上,倒很方便风夕动作,轻飘飘地说:“你再没什么要留在雍京的理由了吧?”
丰苌呼吸粗了:“什么意思?”
风夕体贴地停手,让丰苌有思考的余地:“我让父王递盟书到雍州,你再找人推波助澜,让雍王把你送去出使青州为质,你看如何?”
丰苌瞬间就清醒了,他没想过,雍州为防分裂割据,历来未得储的公子不得出京,丰苌囿于成见,从未想过如何离开雍京。风夕也是王室中人,倒很清楚个中规则要怎么用,她说的方法非常具有可行性,简单到丰苌一点头就行了,他相信以风惜云在青州的地位,这一封盟书不在话下,雍州这边的事也好办,顺水推舟便可。
这种决定丰苌下半生的提议,被风夕这么轻巧地在这种时刻说出口,让丰苌感到一股愠怒,冷嘲道:“我身为雍王长子,已经封君,看起来身份尊贵,实则无权无势,还是个残废,一文不值,把我派遣去别州为质,确实惠而不费,然后我就落到你的地盘,任你磋磨摆布。”
风夕搂紧他的腰,笑了一声:“你现在不是任我摆布?”
身上有外套遮着,丰苌还算沉得住气,只是握着风夕的肩越来越用力,风夕只当是给她按摩。
丰苌脸越来越红,狠狠地瞪着风夕,很难说是怒火还是□□烧得他眼睛发红,给平时阴沉冷漠的面孔添上一抹艳色。
风夕揪着他里衣的领口,迫使丰苌躬身弯腰,亲他的眼角,轻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答应了。”
丰苌感觉喉咙滚烫,咬牙道:“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很多顾虑,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背井离乡,任人宰割,丰苌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这是此生第一个、或许唯一一个,可以鱼跃出池塘的机会,此刻他只想用力抓住。
风夕有点意外,她还以为丰苌只会默认,不会这么明确地回答她,转念一想,丰苌的性格其实很主动,当初要是被她欺负过后,他没有想着报复、报复失败被她威胁之后,他没有再试图约她和解,今日如何还不好说呢。
无论父亲的重视、母亲的爱、弟弟的信任,丰苌对于重要的人,从来都积极努力地争取,只是不幸生在雍王室这么个泥沼,寻常人很容易得到的东西,对他而言难如登天。
丰苌让风夕生出一股怜爱,她生平没辜负过人,至少她自认为没有过,往后她希望也不会有。
眼下嘛,就不用想那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绑着夹板的右小腿沉甸甸地垂在旁边,实在逃不掉,丰苌除了咬牙忍受别无他法。丰苌低声喊:“风夕……”
他身上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没露出来,却错觉自己连皮肉筋骨都被剥开拆分,坦露在阳光下,被风夕翻搅。
风夕笑吟吟地说:“又喊错了。”
丰苌闭紧嘴,忽然又不肯喊她名字了。
风夕按着丰苌后腰把他拉过来。
丰苌眼角越发红了,或许还在生气,然而怒气都被打散了融进欲望里,神色软化了,目光迷离,眼瞳酝出泪水,蓄在眼眶中落不出来。
风夕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了,他总在被重视的人伤害,他生母,他父亲,他弟弟,不断地在原地打转。
这一次是被她搞成这样,不是因为痛苦露出这种表情。
丰苌手足无力,全靠风夕揽着才没滑下去,趴伏在她身上,被作弄得受不了的时候,声音像是被情绪包裹着破闸而出,唤她:“惜云。”
午后,风夕送丰苌回府,推着轮椅去跟天霜门打声招呼。
小辈们收了丰苌的压胜钱,对他更亲近一分,纷纷来道别,白琅华站在最后面,捂着嘴一个劲儿笑,目光往风夕身上扫一回,就笑得更加厉害。
风夕乖乖听白建德讲述招待宾客的情况,努力压抑自己想打哈欠的念头,没有注意小师妹,丰苌瞥见,不知有什么不妥,视线跟过去看了看,蓦地脸上一红。
风夕拿错了腰带。
风夕喜欢素淡,年节穿得也并不喜庆,整体是白色,在衣袖边缘和裙摆氤开水红,腰上系一条同色腰带,绸带末端一直垂到衣摆,本该毫无痕迹地融进裙底的红云中,此刻却泾渭分明地压在浅红云霞上。
天霜门的一帮男人们都对衣饰不经心,风夕的腰带深了两个色度也没人觉得不对,只有白琅华慧眼如炬,当事人都没察觉,被她眼尖发现,并且立刻就意会到缘由。
丰苌只觉得那条红绸带像烙进眼里般烫人,仓促转开视线。那他现在身上的就是风夕的腰带了。
风夕给他穿衣服不怎么仔细,丰苌这身衣裳配的是无耳结,腰带在正前方系好后,要往两边叠绞几下,让飘带两头分开垂下,外面再加上腰封,风夕懒得弄,在腰上多绕了几圈打成死结,细细的水红色腰带藏在腰封下面,一点都没露出来。
丰苌抓着轮椅扶手,感觉这么细的一条绸带,将他全身都缚得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