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虽说没有得到答复,但原昭月还是按时去了冷宫。
原先那栋偏殿已经人去楼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来了一次全体大转移。
原昭月在冷宫里晃了一圈,又准确无误地挑了个殿门:“殿下若是不开门,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有巡逻卫兵看见。”
“嘎吱——”话音刚落,木板便悄无声息打开。
问雪为难地道:“殿下说过,若是大人再来,绝不能让您入内。”
原昭月挑眉:“没关系,我可以隔空施针。”
不得已,问雪还是将她放了进来。
仇不语站在旁观。
这回嬷嬷又吐了一次淤血,足足有小半盆。
原昭月看了眼端出来的水盆:“再来两回,头部淤血就排干净了,届时便能正式着手治疗。”
因为病人病情拖延太久,再晚两个月来她也无力回天。现在只能先吊着,将那些残余排清后再慢慢着手,一边吊着,一边探查病因。
唯一棘手的,就是用来吊命的药材,个个都是天价。
帝师宫里有合适年份的老参,原昭月便直接差人去取,炖好让问雪去帝师宫里拿。反正药材再名贵,对她而言都无用,到底不过一句吩咐的功夫。
全程始终沉默着看她疗伤的仇不语仍旧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只有嬷嬷醒过来后,他才收敛了凶性,冲过去喊阿母。
少年安静地站在那里,侧脸精雕玉琢。只有在床上的病人醒后,他才会乖顺下来,和先前张牙舞爪的凶戾截然相反,竟要人有点不习惯。
原昭月在心里嘀咕。真是块难啃的骨头。帮他这么多还没点表示。
平心而论,她其实挺欣赏仇不语这样的人。
多智,身怀傲骨。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足够狠。
先前一事,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根本不可能有勇气朝她拔剑。当然了,早在她有心收徒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如同仇不语这样毫不留念地拒绝。
能够为一个老宫女的安危便自愿放弃一条通天大道,只为不引人注目。
从这个角度来看,仇不语倒还算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在她漫不经心思考的时候,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有着淡淡的诧异。
再隔了一日,原昭月来沧澜学府拿典籍。
远远地,听见同僚低声一轮帝师来的消息后,正在擂台上闪躲的少年皇子静默一瞬,忽而迅速改闪躲为进攻。对面弟子一时不察,手中竹剑便被打落。
仇不语向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虽然没有答复原昭月,以后不在她面前说谎。但在看到对方按照承诺救治了嬷嬷后,倒也当真说话算话,甚至实诚地将隐瞒实力这点也算了进去。
“承让。”仇不语淡淡抱拳。
这一切太过迅速,快到对面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只得默默捡起竹剑,失魂落魄地走下擂台,换下一个人上来。
“快快快,下一个快上!”
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下一个上来的弟子竟然也是莫名其妙一招落败。看得下方看戏的弟子一个个眼中冒火,心里窝气。
“怎么回事,他实力那么差,怎么能误打误撞刺到人家空门?”
“明明此次排名都是吊车尾,难道是凑巧?”
虽然上回在沧澜学府,原昭月虽然将仇不语保下,但毕竟众目睽睽。
华高寒当众宣判惩罚的时候,不少人亲眼看到;再加上仇不语一向风评不佳,在好事者添油加醋后事情不断发酵,最终传成七皇子有意谋害同门,成功拉到了整个沧澜学府的仇恨。
先前仇不语经常翘课缺勤,最近沧澜学府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他不能攒够年底考核的旗子数目,便要将他除名。不得已之下,仇不语才日日来点卯,而且每回来必定打擂,不然攒不够旗子。
正因如此,看他不顺眼的弟子们也有了新的发泄出口。
只要仇不语上擂台,他们就一个接一个上去攻擂,将人海战术发挥极致。
看着擂台上的少年皇子,华高寒叹道:“原来帝师早就看出七皇子隐藏实力,是我眼拙了。”
原昭月但笑不语。
她安静地站在廊下,眼眸悠远,仿佛在看所有人,又仿佛谁也没看。
因为帝师的到来,学府众人格外积极。
其中最上心的自然是其他几位皇子。他们又不像仇泓之,可以每隔几日去帝师宫开小灶。平日帝师常驻大藏书楼,鲜少外出,他们源源不断往帝师宫送礼,宫里照单全收,却也不见声响,堪称难以接近。
难得能撞到帝师眼前,自然得好好表现一下。
母妃出身将门世家的五皇子仇天武,向来自认自己是众皇子中武学最好的,遇上自己的场合,便火力全开,一把木刀在他手中大开大合,使得虎虎生风。
和仇不语不同,仇天武在沧澜学府已经有了些威望。再加上他人性格豪爽直来直去,人缘更是不错。许多心里门儿清的学徒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导致他的比试擂台格外好看,吸引不少目光。
再次打败一个弟子后,仇天武收了刀,从小厮手中接过手帕,一边擦汗一边看向长廊,等看清后顿时语气忿忿:“仇扬耳这厮,当真心术不正!”
仇扬耳武课水平一般,自然只能从偏门入手。比如厚着脸皮凑过来请教帝师,完了又装模作样敬茶感谢,见缝插针嘘寒问暖。
偏偏这个借口的确可行,平日里宗师大宗师们旁观,也喜欢在长廊上搭个矮案,在下方搁上暖炉,然后吩咐武童们来沏茶。仇扬耳便是从这里入手,差人去宫里寻了御厨,不仅奉上千金一两的御赐茶叶,还摆了不少茶点。
华高寒向来不喜这等刻意讨好。但原昭月体弱,站久了的确冷,仇扬耳这招也算投其所好到点子上了,欣然捧着热茶坐下。不得已,华大宗师只能跟着奉陪。
“说起来,还未恭喜帝师收得亲传弟子。”
原昭月笑笑:“华大宗师客气了。”
看帝师如此,似乎不像想再收一位亲传弟子的样子。
华高寒亲自为她斟茶,到底心里遗憾,开口问道:“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四皇子虽好,但......帝师难道不准备传下武道衣钵?”
众所周知,四皇子仇泓之先天不良于行,无法习武,更无法继承帝师这一身绝世剑术。上回比剑过后,华高寒心服口服,他自幼是个武痴,看到绝世武功后继无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宗师谬误了,既为天下之师,肩负教化万民之责,就应当将武道衣钵传于天下才是。”原昭月抬手,用茶杯盖拂去茶面浮沫,轻啜一口:“待我编纂完太学教材典籍,便会着手开始整理武道秘籍。”
“传、传于天下?”华高寒愣住了。
当今世道,列国拥兵自重,个个彼此堤防。江湖宗门同样如此,门派掺和进朝廷斗争,效忠于不同国度,对自己门派内部传承更是严防死守,出现一个外传者都得刑罚伺候,杀鸡儆猴。
“是啊。”白衣帝师不在意地说:“宗门偏重天赋规矩众多,学塾更是不收寒门学子。如此以来,绝非长久之计。想要安邦利民,总归得从微末做起。”
其实这事,做起来很有风险。
仇帝愿意给原昭月高身份高地位,归根结底是仙家托梦,是她能够给南烬国带来切实利益。而天下之师的名头,更多的还是好听,不会当真。
但要是原昭月打算将编纂的典籍免费发放,传于天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绝对是仇帝。身为君主,自己国家强大自然喜闻乐见,但要增加别国实力肯定不乐意。
所以原昭月没有同其他人说这个事,她打算先将典籍全部编纂出来,然后再忽然推广,先斩后奏,打一个措手不及。等仇帝反应过来,除非他想变成千古罪人,否则为了声名着想,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早之前原昭月调查过华高寒,后者出身贫困,于刚开始习武时便是摸石子过河,打滚摸爬尝尽苦头,好不容易拜入宗门却被小人陷害,惨遭除名,最后凭借着一身天赋才杀出血路,对此应该更有感触。
果不其然,华高寒沉默半晌,忽然从坐垫上坐起,恭恭敬敬同她行了个大礼:“帝师宽仁大才,华某代天下修士先谢过。”
他如何也想不到,外表淡然出尘,似乎不理世事的帝师,竟然有如此胸怀济世之心。上回那点半路救下七皇子的芥蒂彻底消失,再添仰慕。
原昭月没有动,坦然受了这一礼,而后抬手将人扶起:“此事我一人难全,届时还需华大宗师多帮衬。”
“那是自然!”被这双手扶起,华高寒顿觉如同被烫到般,当即肃然:“肝胆涂地,在所不辞!”
沧澜学府比太学好说话些,只需要打服即可,华高寒威望又摆在这,搞定了他就相当于搞定了大半学府,接下来只需要和宗门扯皮。
坐在软垫上,原昭月漫不经心地想着。
等听见不远处惊呼,才慵懒抬眸。
只见擂台那里,少年皇子一个旋身,周身内力如同急促的冷风,顺着剑尖寒芒连点,将周围落下不久的积雪掀起,再纷纷扬扬落下,簌簌降雨。
远远地看,好似风雪都受他指使,奉他为主。
平心而论,这是极好看的一幕。
但原昭月看着看着,却慢慢开始蹙眉。
上回仇不语全力出手,她怒中火烧,没能注意。但这回闲下来后仔细观看,却是发现了不对。
仇不语用的内功心法不太走常规,非要形容,就是阴寒凶戾。
沧澜学府是南烬国最高武学学府,内里用了和宗门一样的制度,加入学府者可以学习一些基础法门。皇子身份尊贵,一般会挑大藏书阁里更好的心法。可这两个地方,供给弟子挑选的功夫都偏正阳,鲜少阴寒。
比起看招数就能看出来的剑法,内功心法更为隐蔽,除非是内功大家,否则都很难一眼从修士的内力看出端倪。
原昭月便是这样从仇不语的内力里,窥见一些不太对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