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马车驶过街道时,一窗之隔外,百姓们正在对帝师高声赞美,赞美她有教无类,菩萨心肠,不愧为仙家指派之人。
明明距离她成为帝师才不过数月,声名却已鹊起。
在原昭月提出有意收他为亲传弟子之前,仇不语从未分出半点心神给这位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缺乏烟火气的老师。
他向来这样,生活简单乏味。除了切身相关自己或阿母的问题以外,面对其余一切,都漠不关心到极点,对不感兴趣的东西更不会投以任何关注。
更何况,这宫中的人,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譬如人前温润如玉的四皇子,背地里野心炽火;大权在握的仇帝,近些年愈发力不从心,只得以阴晴不定来粉饰统治大权;就连内务处随意一个内侍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所有人都在仇不语面前袒露真实的丑恶。
而帝师,毫无疑问,帝师是一位冷酷狠心的人。
雷霆手段,选定亲传弟子后为其暗中铺路,悉心教导,将扶持对方登基的意图摆在明面上。仇不语一直清楚,她同这些趋炎附势,皆为利往的人没有不同,只不过用漠然和亲切遮掩自己玩弄权术的内里。
就像方才,说着“治病救人,医者仁心”实则心中没有半分情绪,冷漠至极。和那天一样,表面柔和地说收他为弟子,实则暗藏杀意,虚伪至极。
仇不语知道,她在说谎。
所以他冷硬地拒绝了:“不需要。”
其实仇不语心里很清楚,他不该这么说的。
嬷嬷的病迫在眉睫,帝师仅仅只是施针一次便有这么好的效果,若真能治好,今日就是求也得把这尊菩萨请回去。更何况挑衅强者,绝非明智选择。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冷宫沉浮多年,仇不语早已习惯无人问津,充满冷眼鄙夷的生活。
他敏感又多疑,拒绝着一切好意。
“帝师若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是注定要失望了。”
生活在极寒之地的年幼野兽从未感受过火种的温暖,连靠近取暖都不敢,看到了都得低声咆哮,露出锐利的獠牙和利爪。
“我对成为您的亲传弟子一事没有半分兴趣,您无需如此拐弯抹角,施展无处安放的好意,白费力气。”
仇不语倔起来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是毫不遮掩的讥讽和漠然。
直到现在,少年终于褪去伪装,凶得将全身的刺都展露出来,反骨横生,戾气惊人。
“噗嗤。”半晌,原昭月没忍住笑了。
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带着浅淡嘲讽的同时,也冲散许多缥缈气息:“七殿下,我并不缺亲传弟子。若您执意觉得,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要收殿下为弟子的话,殿下不妨衡量一下自身的价值,值不值得我费尽心思这么去做。”
她的声音本就好听,此刻却慢条斯理,残忍地指出问题关键,堪称一针见血:“七殿下,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呢?”
仇不语又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想不出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帝师费尽心思图谋。
如果是五年后的青年仇不语,断然不会这么觉得。
经过年龄阅历后,人们总会明白,这个世上的好,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予,所有一切,都会在给予之时就暗中标注好它们的价格。
可惜现在的少年仇不语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虽然我已经不打算收殿下为亲传弟子,但诚意仍在,七殿下不必多虑,就当我闲来无事,累积福缘。”
见时机差不多,原昭月干脆合上书:“我讨厌学生在我面前说谎。我帮殿下治病,作为交换,希望殿下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试图隐藏自己。”
马车里静寂一会,没人回应,只听见掀开车帘离去的声音。
看着逐渐消失于雪地里的少年皇子,原昭月眼眸悠远深长。
她抬手,将书重新放回书架,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动。
仇不语和素来听话的仇泓之截然不同。一个未来能以质子之躯谋权篡位者,必定是心思城府深沉之辈,原昭月从一开始就没有小看他。
果然,仇不语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敏锐。
她施展的神脉金针,效果拔群。自然可以高枕无忧,等着仇不语主动求上门来,但那样交易意味太浓,不够叫人铭记。倒不如主动提出,要这只狼崽子永远记得雪中送炭的恩惠。
她耐心地编织出一张大网,一步步等着仇不语踏进来。
现在抗拒没有关系,总会有收网的一天。
仇不语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昭月要的根本不是一时给予,而是一切。
她要打磨出一把属于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