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子女的情绪,他们可能也很害怕,因为没法掌控,也很难去理解一一孩子的哭总体比较好懂,成年人哭泣的理由真的五花八门。之所以那么粗暴地进行制止,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有限的经验里,实在不明白如何细腻地去处理这些问题。毕竟他们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没有被贴心地关照过。人除非後天主动去学习这些,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经历过的,原样倒给下一代。”他说。
王子舟很少这么去想,她尝试过去理解父母,但每次都说服不了自己一一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去满足你们的期待,温柔一点对我、多爱我一点为什么不可以?
我要求得很多吗?
也许不是多少的问题,是付出与求索的不对等。
世代之所以有划分的必要,也许就是因为每一代人都不同。旧时候,家族长辈还能以丰富的人生经验指导晚辈的生活,毕竟背景、底色相近;而在成长环境相去甚远的两代人之间,这种指导反而变成了干扰、变成了噪音。
因为意识到它们是噪音,我关闭了讯号接受台,传送资讯的那一端觉察到了我的“忘恩负义“,只能用狂怒与指责来表达不满一一
我为养育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敢关闭讯号台?
因为我要的是爱,你们只需要爱我就好了。
爱很难吗?爱很难,爱最难了。
“你妄图过父母无条件的爱吗?”王子舟忽然问。
“有吧。”陈坞说,“但意识到不可能之後,也就无所谓了。”
王子舟想到蒋剑照描述的,他的父母。
她冒进地继续问道:“蒋剑照跟我提过,你在家里也叫她赵老师。”
陈坞不是很意外,他应道:“对。”
王子舟不理解:“为什么?”
陈坞说:“因为她不喜欢那个身份,潜意识里也不希望自己的後代是个男孩。”
王子舟吃了一惊。
“赵老师是长女。”他无波无澜地说起家里的事,“外公外婆有三个孩子--赵老师,姨妈,还有舅舅。外公外婆当然只偏心舅舅,但是舅舅身体不好。赵老师大学毕业那年,舅舅生了大病,赵老师就选择回了老家,因为外公外婆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姨妈性格比较软弱,没有什么存在感,赵老师很强势,也一直妄图证明自己。那个年代,如果她不是功课特别出众,她是不可能去读大学的。她一直想向外公外婆证明:我才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孩子,我支撑起了这个家,我付出了一切,可为什么你们最不爱的就是我?你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利用我,要求我牺牲。”
他转头看她。
“赵老师如果是儿子的话,也许“王子舟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就不需要通过这些方式来证明自己了吧?”
“对,因为是女儿。”他说,“她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很病态,所以她认为自己也处理不好亲子关系——我出生後没多久,刚好爷爷奶奶退休了,就和他们一起在乡下生活,小学三年级才回到赵老师身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学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对待学生的方式来对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练。”
“那你是让她得意的学生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算是辜负了赵老师的期待吧?”陈坞试图解释,“她预想中我应该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东西——类似生产资料的那些东西?她认为我吃够了独生子女和性别的双重红利,有过良好的教育,物质上也不匮乏,应该有更好的产出。但问题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远不满足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说这种话难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的性别不需要像她一样来证明自己。我理解她吗?也许吧。但没有经历过她承受的那种家庭内部长期的不公正对待,也许很难真的理解。”
“你爱她吗?
“当然。”陈坞说,“但我不会因为爱她无条件服从她,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冲突范围里解决那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她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很脆弱,我曾经告诉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後我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後来我来日本,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没有任何和爱、喜欢相关的字眼,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能明确表达出来的那些感情——”
她是不是感谢了你的拆穿?”
“是。”
“那就是她认可那种东西被分担了。”
陈坞看她。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担,就算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也无法填补以前制造出来的那些空洞,但会带来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侧过头回看他,“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