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回家?
这一句话戳中我的心脏。我的嘴角颤抖了几?下,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惨淡自嘲的笑,“我已经没有家了。”
风声呜咽,更夫的脸模糊在身后迷离的风雪里,我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走得很慢,脚步却十分沉重。爬到翠微塔顶层的时候,放眼望去天?地已变成一片银白,再辨不清哪里是?华胤皇宫,哪里是?阑干市井。距离地面三十丈高,扑面的寒风有如刀割,其?间夹杂的雪花就是?利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处躲避。肆虐的风剧烈撕扯着一切,千条万缕,粉身碎骨。身后巨大的黄铜钟面上覆满冰霜,在冷风中轻微摇摆,发出刮骨磨牙的空响。我怔怔站在那?里,遥望着离开的那?个方向,心寂如灰,比这风寒,比这雪冷。
他领兵去上绫原了,他不在。
还好他不在。
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
为了替我爹翻案,荀叔被害死了。不过是?一句简短的诺言,可他却不屈不挠坚守了二十多年,最后连性?命都搭上了。
游梦说,荀叔是?她杀的,是?赫连钰让她杀的。
我不信,我不想相信,赫连钰他怎么?舍得让我伤心?
可是?假如游梦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赫连钰,他其?实?根本不爱我呢?如果他对我所有的好,都不过是?假象呢?
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夜里的雪扑簌簌下到天?亮时分才停歇,风也小了,只轻轻吹拂,将塔顶积雪吹落下来,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从塔顶望去,帝都上下粉雕玉砌,银装素裹,白雪覆盖大地,也掩盖了所有的丑恶,整个世界晶莹剔透,纯白无瑕。
我转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拍落身上积雪,抱着荀叔的骨灰慢慢走下翠微塔。不远处凌波湖早已冻上,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平整的像一块半月形铜镜。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卖蔬食早点的早市上尤其?热闹,叽叽喳喳吵嚷不断。路两旁的店铺也卸下门板
推开窗牗,清扫积雪开始摆摊。
默默看着那?些热闹景象,鲜活生动,富有朝气?,这帝都的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细微的晨光里慢慢铺展开的。我看得心里满盈盈的,又空荡荡的,因为我只是?个过客。
刑部?衙门口位于东区六条,最南端。
怀里抱着荀叔的骨灰,黑釉的瓷瓶贴合着我的体?温,似乎在这早晨寒冷的空气?里也有了自己的温度。我缓缓迈步往前走着,面色凝重,步伐沉稳。我要带着荀叔,一起去告御状。荀叔为了这一天?操劳那?么?久,怎能叫他缺席,叫他失望?
行到刑部?衙门,一个藏蓝官服的衙役正在那?里清扫门口积雪,两边蹲伏着石狮子,上三级台阶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白石平台,正门两侧各摆放一架硕大的红漆镶铜钉水犀皮大鼓,另一个衙役正斜靠在木架上张大嘴打呵欠。
越过扫积雪的衙役,我迈步走上台阶,打呵欠的衙役看到我有些惊讶,歪了歪嘴,抬手擦去眼角挤出的眼泪,站直身子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没看见这里是?刑部?衙门?”
“我来告状。”我淡淡道。
“告状?”衙役又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挥手,“懂不懂规矩?衙门巳时才升堂,晚点再来!”
“我来告御状。”
“管你告什么?状,快走快走,别妨碍公务!”
那?个衙役一脸蛮横,朝我一瞪眼,转身就朝里面走去。我没管他,径自走到鼓架旁边将瓷瓶放到地上,抽出两只鼓槌,照着鼓面使劲敲打起来。那?轰鸣的鼓声,震得我两耳发聋,鼓面顶上的积雪纷纷往下坠落,落了我一头一脸,在地上落成一圈。
这鼓声顿时惊动了很多人,好几?个衙役冲出来,二话不说就抢夺我手中鼓槌。我三两下把他们?打到在地上,拿鼓槌指着一人的鼻子:“叫柳世元来升堂,我要告御状。”
“大胆!大人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哪里来的无知野女,胆敢在这里撒野?”一个红鼻子身材肥胖的衙役跳将起来,朝我大骂。
“叫柳世元出来升堂,否则我把这鼓砸烂!”我抡起鼓槌狠狠敲起来,每一下都用上全力,巨大的鼓面震颤着,似乎连脚
下的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
先前打呵欠的那?个衙役冷声道:“大胆刁民!柳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里升堂自有主簿官吏掌管,哪里需柳大人亲自升堂?你若真想告状就等巳时以后再来,殴打刑差已是?大逆不道,见你是?个女子就不与你计较,赶紧速速离去,莫再惹事?!”
“张头,她说她要告御状……”另一个衙役脸色煞白,在旁边小声提醒。
“告御状?”姓张的衙役呆愣一下,盯我的眼神满是?震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要告……御状?姑娘,你要告谁?”
鼓声轰鸣,路边吸引了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不知道是?谁耳朵那?么?尖,“告御状”三个字顿时就像一阵风刮满整条街,衙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闹哄哄围聚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议论不休。我没有搭理他们?,依旧卖力敲着鼓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鼓又敲了大半天?,一个声音隔老?远就开始叫喊:“别敲了!快住手!”
只见西边侧路上挤过来一顶轿子,一个白胖的红袍官员右手扶着腰带颤巍巍跑过来,下巴上的胡须也随着叫喊声一颤一颤的,正是?刑部?尚书柳世元。
以前在律书上看到过,我朝律法?允许平民百姓告御状,但因为平民百姓能亲眼见到皇帝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真正能由皇帝亲自审理的案件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但不乏有一些冤假错案及民告官的案件直接上访到帝都,乞求能够在天?子脚下惩恶扬善。这类案件一般都由刑部?处理,但与一般案件不同?的是?,这类想告御状的案子都会由三位一品以上官员共同?审理,其?中刑部?尚书与丞相两人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另一位一品官员择案件类别酌情选择。三位官员共同?审理以后,若是?问?题不严重,可直接肃清案件,盖棺定论;若三人一致认为问?题很严重,必须由皇帝陛下亲自定夺,则案件上交上书房,是?为真正的“告御状”。然?而大华朝开国几?百年来,这种必须上交上书房的严重问?题,还从未出现过。所以所谓的告御状,不过是?付出一些代价,将案件胜算的几?率提高一些罢了。
因为想要告御状,首先要承受一百杀威棒,是?为一种警告,告诫人不可儿戏。而即使最后案件告赢了,那?告状的人也必须被刺配流放三千里。因为民告官是?一种犯上,官为百姓的父母官,告父母官等同?于告父母,是?为大不敬,理当论罪。于是?乎百十年来,上帝都告御状的人不少见,但是?成功者很少见,因为有九成以上的人还未告状,就已屈服在那?一百杀威棒下,更遑论为此丧命。
看到柳世元来了,我放下鼓槌走上前去。柳世元这人我见过几?次,近距离接触是?我扮作赫连钰侍卫的时候,且是?一身侍卫装,他应该不认识我。事?实?也如此。柳世元迈步走上台阶,立刻端起官架子,背手在身后冷睥我一眼,迈步往正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