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是要去哪里呢”
赵淮原没再出声,这回说话的是钟庆年,北方口音,随意攀谈的语气,听起来倒不像人看着那么粗鲁。
叶少钧也挺客气,笑对着他答:“出去散心。”
“散心也带着护照吗”钟庆年又问。
程佩青心里一动,这话就别有些深意了。
但叶少钧并不介怀,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说:“我们这是要去外滩英国总会。我这样的面孔,验明正身才可以进去的。”
合理的解释。
“您中国话讲得很好啊……”程佩青也开了口,说的是英文。
叶少钧当然猜得出他的用意,再一次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程佩青觉得那笑容竟然带着一丝无邪,显得尤其年轻,又让他有瞬间的怀疑,会不会真的搞错了
而后就听见叶少钧也跟他讲英文,说:“我祖父一辈在马来西亚做橡胶园生意,父亲去了英国受教育,我就生在那里,小时候回到马来西亚,后来又去星洲的华人学堂读书,所以中国话、英国话都会讲一点。”
程佩青的英文是在汉口念书的时候刻苦自学的,毕业之后考到官费去美国留学,又在宾夕法尼亚州待了三年多。他没有去过英国,也没有马来西亚朋友,不能确定叶少钧的口音是不是符合自述的经历,却也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上海滩码头酒肆里那种不三不四的洋泾浜外国话。
再开口,他便更委婉了些,最好求人家自愿配合:“叶先生,我们今天来是因为一件案子牵涉到您,只要去巡捕房说清楚就没有事了。”
叶少钧还是很和气,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笑答:“我倒是愿意帮这个忙,可惜不太方便。内子有身孕,这一向都离不开人,也受不得惊动……”说罢,伸手推开一点车门。
后排车窗拉着帘子,车外众人这才看清里面还坐着个女人,头发梳了个时髦的双髻,身上穿翠微色松身褂子与长及脚面的襦裙,腹部隆起,总有七八个月的样子了,面孔虽然沉在阴影中,但也看得出是大家闺秀的品貌,朝外面这些陌生人投来端庄却又视若无睹的一瞥。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程佩青疑心线索有错。
那几年的确有一些像叶少钧这样的人,生在南洋,学在西洋,照着辜鸿铭的样子,回到中国穿长衫马褂,住深宅大院,娶旧式太太。而这种风度和排场并不那么好模仿,非得用优渥的环境和良好的教育慢慢地煨出来,而倘若真有这样的背景,似乎也没有必要靠做假钞铤而走险。
说话间,带队的两名西探已经将那本英国护照翻来复去地看了几遍,照片,姓名,出生年月,使馆的签字与印章,出入海关的记录,一切齐备,挑不出任何毛病,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回巡捕房向探长请示,再做决断。至于领事嚒,这一天是礼拜日,照老规矩一定是在苏州的西侨俱乐部里度假,绝对见不到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得等到礼拜一再说。
华捕们围在旁边,看着这架势,只等收队的命令。叶少钧也不急,坐在车里,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
只有程佩青还在坚持。但他与两位西探交涉,人家总之就是一脸很难办的样子,给他一句话:租界是讲法律的地方,一切都得按规矩办。言下之意,跟你们华界不一样。
狗屁租界的法律!程佩青腹诽。可要是真的搞错了,一旦追究起来,他一个才刚上任的襄理,其实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赵淮原在旁边跟着劝:“程先生就体谅一下我们吧。我们只是做巡捕的,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这位叶先生既然拿着英国护照,就是英国人,只能归领事管。要是动起手来,我们白白里被他打,得罪了他,还要受上面的处罚,搞得不好连这身皮都要剥掉了……”说这话的时候,赵淮原两根手指捏着胸口卡其黄的制服,好像那真的是一层皮,长在身上了似的。
钟庆年更加干脆,已经从西探那里拿过护照,转身要交还回去。
“你等一等!”程佩青急了,又来不及阻拦,眼见着叶少钧接过那个本子。
钟庆年却没松手,翻将过来,停了一停。
虽然天色已暗,但门楼底下亮着灯,光线倾泻而下,照得分明。叶少钧的右手手掌,尤其是小鱼际的部分,染了些颜色。
程佩青一震,只听见钟庆年在问:“叶先生手上是怎么了”
叶少钧倒不觉有异,大大方方地把手摊开来,说:“我平常喜欢画几笔画,这大概是沾上的油彩,应该是……”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抹开那些颜色,对着亮处看了看 ,“……群青和赭石吧。”
这一幕,两位西探也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