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将军忘了,张知县有批粮草放在拂柳坡,等我们去接收。”
方子俊:“张知县终于肯给粮草了?”
夏文有些愤愤:“将军再怎么样,也是节度使大人亲封的无妄营长官,有您在一天,张知县就得和您合作。等到您走了,他们家那位才能接管兵权。表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
方子俊低头想了一会儿,“还好节度使大人把我从这是非之地调走,再待下去,张远道估计要和我翻脸。”
冬武:“要我说,当初那就是个小忙,将军帮就帮了,何必与张家闹翻。”
“冬武,这话你不要再说了。”方子俊轻声说道。
冬武嘀咕了一句,眼中还透露出愤慨,却硬压下去,不再做声。
三人说话间,夏文包扎好伤口,一行人上了马,朝拂柳坡行去。
拂柳坡是洛县和郸县到无妄营的一处驿站,因为是输送粮草的必经之路,驿站修得很大,足够容纳几百人。
方子俊一行人行至拂柳坡时,已是半夜,有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来。
他们远远见到拂柳坡灯火通明,一盏盏灯笼悬挂在外,铺了漫天的灯火。
冬武奇道:“这是什么重大节日吗?挂灯笼干嘛?”
夏文道:“我去看看。”
他策马而去,未过多久,带着几骑人归来,欢喜道:“将军,这批粮草是洛县县令亲自护送而来,说是感谢您帮助宿添剿匪,特意为您在拂柳坡备下酒宴。洛县当地的豪门望族大多都在。”
夏文身后一骑策马而出,朗声道,“在下柳飞渊,是张知县的弟子。我家大人本想提前请方将军过来,但这两天遍寻不到方将军,只好在拂柳坡备下酒席。将军只要想回无妄营,定能看到我家大人良苦用心,也是我家大人对宿添事件的赔罪,将军,请。”
方子俊没想到张远道竟亲自设宴款待,他一阵羞愧,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他不好意思道:“这……劳烦了,粮草送到即可,知县大人亲自设宴,实在是太客气。”
柳飞渊道:“将军哪里的话,您千里迢迢去宿添剿匪,都是我们思虑不周,让您受伤。我
家大人很过意不去。洛县百姓也铭感五内,敬佩将军仗义。父老乡亲举荐缙绅来为将军敬酒。”
方子俊大为感动,他在此一年,洛县铁板一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张家横亘在洛县,形成庞大的集团,让他事事受限,处处禁锢.
如今张家主动对他放出示好消息,他分外高兴,恨不得立刻飞到张知县面前,与洛县仕绅把酒言欢。
但此时此刻,方子俊身体对他发出强烈信号,他有些尴尬,却无法忽视。
方子俊道:“柳公子稍等一下,我去解个手。”
柳飞渊:“将军自便。”
点点细雨落下,方子俊心情甚好,策马缓缓行使,一路上全是辎重粮草,方子俊看得心花怒放,行至一处荒凉所在,方子俊下马撩开衣摆,余光扫视周边,见到柳飞渊远远地缀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人是有病吗,解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爱好?
这世道,啥人都有。
方子俊还没细想,目光落到不远处一车车粮草上。
这粮草也有点怪,他嗅觉很好,往常应该闻到稻草或者米的香气,今天怎么没闻到?
难道是雨水盖住了?
方子俊整理好衣服,他牵着马慢慢走回去。路过一车麻袋时,手中匕首一转,沾了雨水的麻袋轻易被捅破,簌簌的灰土落到泥地中。
夜晚风吹拂过拂柳坡,天高地远,凉月弯弯,冷雨滴滴,方子俊的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前方拂柳坡的灯光虽盛,但却没有喧哗嘈杂的声音。一盏盏红色灯笼挂上,这一瞬间,在方子俊眼中,喜庆的意味顿时消失,更像是送人下葬的冥灯。
“方将军,怎么了?”柳飞渊凉凉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怎么不走了?”
“我……我肚子有点痛。”方子俊头上大汗淋漓。
柳飞渊淡淡道:“方将军,你真的很不善于说谎,可惜了。”
一声哨呼,伏在屋内和车上的士兵起来,成建制的士卒朝方子俊扑过来。
刀光大盛。
方子俊跳上马,下意识去拔腰上的陌刀,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陌刀被人抢走了。
就在这一瞬间,已经有刀劈到他轻甲上。
方子俊大吼一声,拔出横刀,当头一刀,发现死在他刀下这人
很是眼熟。
上百士兵齐齐围住他,刀光剑影中,方子俊认出来了!大多是他曾经带过的士兵。
他嘶吼道:“为什么?!”
柳飞渊好整以暇观战:“方将军,本来我们没想对你动手,要怨,就怨你这人太固执迂腐,不懂变通。这在官场上,是死路一条。”
“不过,我们还要多谢你一手带出来的好兵,他们本来就是我们张家的,如今你走了,正好归还给我们张家。”
“将军一路走好。”
方子俊奋力搏杀,浑身鲜血淋漓。
在夏文冬武的帮助下,他突围而去,没跑多远,跟随他多年的骏马长嘶一声,倒地身亡。
他倒在雨水中,雨渐渐大了,滴答滴答的雨打在他脸上,打进他眼中,他眼眶酸痛,闭上了眼睛。
方子俊听到身后喧闹的声音渐渐靠近,他们一定在找自己。
而他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剑,能听到血液呼呼地从身体里流出去,身体所剩无几的热量被雨水一打,迅速冷透。
好冷啊。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想的最多的是在战场上死去,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如今却被自己人坑害,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乡。
方子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地笑起来,柳飞渊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傻子,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官场变通,不懂人和人的利益交换,死得活该。
无端端地,他又忽然想到白日里所见的那个女子,抬起眼眸望着自己。
她是叛党,犯上作乱,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那也太惨了。她那样柔弱的女孩,倒在雨水里,不知有多可怜。
他将真实和想象混成一团,一时觉得她柔弱,一时又想起她伸手拂过自己刀柄的利落身手。
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干嘛操这个心?
自己死得比她早多了。
方子俊发觉脸上疼痛消失,他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雨停了?
他耳中滴答滴答的雨声却未停。
方子俊勉强睁开眼睛,一把三十六股油纸伞遮在他的头上,伞上绘着两朵鲜艳的并蒂莲,清雅荷花灼灼盛开。
顺着伞柄往下滑,一只手持着伞柄,五指纤长,玄衣衣袖落下,露出半截雪白手腕。
沉沉夜色中,方子俊却恍惚看到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