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坐的久,陛下说了算喽。”他的口气像是在和孤开玩笑,“陛下说这抬眼从西边儿升起,说自古以右为尊,陛下是天命之子,自然是口吐真言啊。不过陛下怎知那些人是被烧死的,而不是被匈奴铁骑砍死的?”
看着他坐在将军的右侧,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撩了撩他的垫子,孤就知道他是真的有意在这里叨叨姥姥。虽然孤是真的没有想到还会有人仔细去探查宫中消失的那些东西,龙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那些宫女太监的死因。
孤不喜欢宫女,更不喜欢太监:“匈奴未能攻入皇宫,将军就赶到了吧。”本来还打算把烧杀抢掠这四个字扣在匈奴的身上结果将军回来得太早,直接翻了朕的盘,还是死死扣住翻不回来的那种。
“所以陛下第一时间排除了他们是为了抢夺金银细软互相残杀至死的?”
……啊,中计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由自主的呈出与他一般无二的笑容:“先生莫不是以为,有人能在皇宫之中,找到利器?”
“陛下怕是没听说过七岁的小娃娃用石头砸死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事情吧。”
“所以在匈奴将至的时候,他们还有兴致自相残杀?”
“那不就是陛下所做的事情么?”
“那先生可是高抬孤了,孤不善(同擅,擅长之意)朝政可是真的呢。”
“陛下不善(喜好之意)朝政倒是真,可惜了陛下那七巧玲珑心。”
“可惜事情难有十全十美,所谓七巧玲珑心,还差得三面呢。”
“所以陛下不谋人,不谋国,更不谋己,有何不对?”
……青衫书生答的很快,孤与他一问一答,几个呼吸之间就交锋数次。他不带思考,孤也不带停顿。随没有下棋定输赢那般酣畅淋漓,他能够抓到孤言语的漏洞甚至以此反来攻击孤,孤是真的很惊诧。
停下来看着他,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是我小瞧了天下人。”看着青衫文士,“火烧皇宫之前,国库与皇宫内真正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留下的不过是印着皇家印记,便宜又不好处理的东西而已。”
除却将军,他是第一个让孤心甘情愿降下自称的:“至于东西在哪里,有多少,会不会给你们,愿不愿给你们,就要看你们能够做到何种地步了。”
看着青衫文士脸上那狐狸一般的笑容,孤只觉得斗志昂扬。天下之大,远比孤所想象的要有意识,比孤看得远的,见得广的,不在少数。又何苦自哀自怨,盯着那点儿陈皮旧事不放呢:“若是能让我心甘情愿。”
眯起眼睛看着想到曾经在尚书房里看见的东西:“若是能让孤心甘情愿,聪慧如你,怕是对昔日景朝国师之能,仰慕已久了吧。”
这话一出,青衫文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称之为慎重的表情:“你如何知晓?”
“虽不明显,可有些事情,皇家总比民间知道的更多一些。”
虽然是在他所图谋之事上扳回一局,可是那也是赢。他还没有看透孤想要什么,而孤已经抓到了他所求的东西:“皇宫中所有物件的所去,只有孤知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龙脉毕竟还在孤身上,孤想要给谁,又不想给谁,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原本想要拱手相送的东西,在知晓他所图谋之物时,决定还是不要就这么便宜了外人。将军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的言行让孤更加了解他,他的确是坐拥这个江山的很好人选,可这青衫文士,孤拿不准。
若不是他之前执意追逐宫中宝物下落,甚至为此调查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也想不到那里去。皇宫汇聚天下之宝不假,可若他日将军登基,也定然不会亏欠他们这些旧臣,那他所有图定然是前朝有,而将军没有的。
便只有尚书房。
那日观他言行举止对景朝唯一的国师颇为尊敬,联想他又是先生的徒弟,先生也曾是上书房的常客,虽不说万卷皆阅,却也是十之六七了。最值钱不过那本堪称镇宝的天书,虽然一字不认,可毕竟是国师传下来的。
往日看他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模样,若不是昔日大哥哥说凡人七情六欲定有可攻之处,也不至于在他身上多做试探。不过探得的结果让孤很满意,这么多局棋,从他算计着孤活下来到为将军效力,不讨回些赏头,可不是孤的习惯。
世人皆有野心,有野心便有了破绽。
如今,孤抓到了你的破绽,而你呢?
第76章 松荫
在青衫文士揭露孤底线之前, 南方的大军先行而至。 他们的到来是意料之中, 但是如此速度却在孤的意料之外。可对于营地里的其他人, 如此急速的行军,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孤看着他们面色平静的披甲挂鞍, 看着他们擦拭武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营帐。 小阿骨在孤的怀里看着这些背影, 发出了咿呀呀的叫声,很是可爱。 “在想什么?”青衫文士总是神出鬼没, 侧头去看,他披着外袍站在了帐篷的另一侧,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在没有成为将军的谋士之前,”他不需要孤的答案, “我也曾想过为国出力。” 潜台词便是,他现在并没有为国尽忠。 “当然不是, ”看透了孤所想, “现在, 我只是为这片江山效忠。” 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有的吧:“你倒是磊落。” “便当做是夸奖了。”他张开手,一副想要抱一抱阿骨的模样。 孤当然不会松手, 这是孤的阿骨,如何能给他。 受到了冷遇, 文士也不觉得尴尬,他的脸皮一贯厚:“遇见将军倒不是意外,不过第一次误入两军交战之处, 那确实是意外。将军从蛮夷子手下救下了我,我自然是要报恩的,毕竟我这条命,可是很昂贵的。” 他的话看似说的颠倒又古怪,可其中隐藏了很大的信息。 孤看着他,远处好似有雕鸣传来,可紧接着就被马蹄嘶鸣鼓声铿锵所遮挡。大地隐隐震动,就连脚边的石子都好似无法按耐,焦急的跳来跳去。小阿骨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像是指点江山的小将军那般。 “草民一直觉得,陛下不知疾苦,不体众生,不察民意,不晓轻重。”他的话若是孤还是帝王时,一定会将他拉出去满门抄斩的,“如今,草民却不这么觉得了。这样说陛下,实在是不该。” 他笑着的模样如同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陛下明明,闭眼塞耳,妄为君王才对。” “不知江山之重,不体民生之苦,不察百姓之难,不晓天下之向。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像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自己如何快乐。将军许是觉得陛下想要快刀斩乱麻,草民却觉得,陛下只是在泄愤。” 他的话字字诛心,可偏生,并无差错:“先生喜欢你,倒是没有瞎了眼。” “大概是因为瞎了一次之后,更加谨慎了吧。”他脸上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笑意,伴着远处杀伐的嘶吼,“栽在陛下身上,先生的清誉就以不保。若是草民不聪明一些,后人就只知先生瞎,不知先生慧眼了。” “孤最近招惹到你了?”他哪里那么大的火气。 “你没有,”他转身同孤一起看着战场的方向,“不过你的狗招惹到了我。” ……他大概……在说将军…… 这就难得了啊,将军做了什么让他连将军一同骂了进去:“那好像是你的主子吧。” 这么说着,他冷笑一声:“草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听着他反冲的语气,就知所猜八九不离十,“能让将军与陛下那么尊贵的文,三番两头的找贱民谈话。能与你们二人为伍,多大——的尊荣啊。” 从草民到贱民,可见他有多生气:“孤且猜猜,将军让你不要再来激怒孤?”若说有什么看他不顺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人太过锐利,总是能够轻易地踩中孤的痛处,“而且劝你好好地和孤说话?” 他的口气变得更加奇怪:“陛下——英明神武。” 若是换了孤,将军这么和孤说要孤离他远一些,孤也生气:“虽然孤不能代替将军,对于过去所做的事情也无法做出什么弥补。不过若是能让你不再那么生气,孤对你道歉:对不起。”这话孤说的真心实意,并无反讽的意图。 他听出来了,因此语气已经不是古怪能够形容的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不,只是你每次都说的很对,孤无可辩解。”摇头,“如你所言,孤不知天下之重,以为这世间受难的只有孤一人。却从未想过孤的肆意妄为,遭殃的终归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们未曾欠孤,孤又哪里来的立场不满。” 他随孤站在主帐前良久,久到空气中弥漫了血腥之气,久到了小阿骨因为一成不变的景色开始有些躁意,他才再抬手:“且让我抱着小公子吧,你不是想要去前方看一看么。”看着厮杀声传来的方向,“不是我心软,而是你确实应该去看一看,那些为你拼命的人。你才知这江山,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可以轻易放得下。” 敛去了一身刺,他的话带了几分善意, “多谢。” 他不回话,只是抱着小阿骨转身进了帐篷。没了小阿骨的在怀里,孤抬步向着战场的方向走去。只是越是靠近,脚步就越发的沉重,想要靠近的心思,随着越发浓烈的血腥与嘶吼,消失不见了。 闭着眼睛,都能够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悲凉与寒意。那不似孤在宫中感受到的阴寒,更像是因为不甘,因为哀怨,因为无法再回的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扭曲,跟没有孤所熟悉的憎恨和悔恨。 站在原地,脚步似有千斤重,明明只需再向左百步就是马圈,再向前就可以离开大营。可就偏偏,无法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