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雅和路明惠一起步下台阶,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路明惠拿起采访本扇了?扇风,抱怨道:“这天气也太热了?,下了?一场雨后?不但没?变凉快,反而更热了?,大下午的快把人给烤化了?。”
“哪年不是这样啊,等八月立秋后?天气就会慢慢凉爽了?,走这边,树比较多,凉快一些。”余思雅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无?奈地说道。她真怀念四十年后?随处可见的空调。现在虽然有空调,但是个稀罕宝贝,连高市长办公室都没?用上呢,而且技术也不成熟,制冷效果也很一般。
“还有得?等呢!”路明惠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冷不丁地说:“余总,我想采访你弟弟,可以吗?”
余思雅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她:“你想清楚了??刚才你听见了?,秦书记和高市长可没?答应我,这个事还没?过明路,你小心?给自?己惹麻烦。”
党媒是□□,宣传各种政策、思想教育的先锋。在上面发?布一些未经?批准的消息,搞不好会影响路明惠的前途。至于沈建东,余思雅倒是不怎么担心?,他没?成年,出身贫寒,社会对他宽容得?多,而且他还给烈属们捐过钱,哥哥又是上过战场的英雄,这些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
路明惠显然也清楚自?己这种行为是一种冒险,所?以一直在犹豫。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酝酿了?很久,直到此刻说了?出来,她整个人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那你刚才在高市长办公室,当着秦书记和高市长的面发?表这样大胆的言论,你就不怕麻烦?”路明惠反问。
余思雅摇头,认真地说:“那不一样,我只?是当着领导的面说,就咱们几个人听到了?。你这登上报纸,可是会被无?数的人看?到。”
思想意识的进步得?有个过程,现在全民对小摊小贩的接受度和认可度就是比较低。除了?一些大胆的和实在没?办法的,很多人知道赚钱也不敢做。
路明惠如果在报纸上公开?宣称支持小摊小贩,无?疑会在c省掀起热烈的讨论和反响。最后?会朝哪个方向走,
实在是很难说。
路明惠轻轻摇头:“有什么不一样?余总,这段时间我们采访了?很多人,这里?面固然有十恶不赦的恶霸,但也有许多无?路可走的年轻人。就如你所?说,不管怎样,总要给他们指一条路。作为一个媒体人,我们当言别人不敢言。你比我小十几岁,都有这个勇气,我为什么不敢?”
余思雅心?潮澎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一样的,她大致知道历史的脉络和发?展方向,虽然很多办法稍微那么超前了?一些,但也大致在发?展的范围内。
可路明惠什么都不知道。她是真正的勇者,明知前路艰险,布满了?荆棘,仍然放弃了?面前的坦途,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条未知的路。她跟小岗村那些籍籍无?名的英雄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先行者。
正是有了?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宁愿拿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做赌注,勇敢地踏出这第一步,才会有后?来无?数个奇迹,也才会有我们更美好的生活。
这一刻,路明惠在余思雅的眼睛中仿佛发?着光,是那样的璀璨夺目。她没?法说不。
“路主编,我没?有意见,但这个事需从长计议,走吧,去我办公室,咱们俩好好聊聊。”余思雅心?里?有了?决断。
外?面实在太热了?,路明惠没?有多犹豫就同意了?。
两人坐公交车去了?余思雅的办公室。
余思雅让林红旗倒了?凉开?水上来,然后?关?上门,单独跟路明惠谈。
“路主编,如果要做这方面的报道,咱们不能一下子上来就直接写这件事,前面得?做个铺垫,尽量能够引起大家的共鸣。后?续再将话题引导到小摊小贩这件事上,这样大家会相对更容易接受。”
路明惠放下杯子,笑看?着余思雅:“余总,我就说你是天生就吃咱们这碗饭的嘛。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思路还这么清晰,不服都不行。”
这可不是她敏锐,是后?世花样繁多的宣传手段、营销手段,层出不穷,没?有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耳闻目染,她多少也会一些好不好。
“行了?,你别花样夸我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这段时间,你有没?
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案例?”余思雅认真地看?着路明惠问道。
路明惠想了?一下说:“还真有一个,是个25岁的女知青,爱人也同是下乡的知青,去年被洪水冲走了?。她带着孩子回来,每天就背着孩子到处给人洗衣服、做饭,只?求给几把米就行了?。可是春天的时候,小孩生病了?,没?钱医治,她不得?已将手伸向了?别人的口袋,被抓住拘留了?几天。出来后?,家里?人觉得?她给家里?丢了?脸,更不待见,让她把孩子送人,再找个对象嫁了?,她不肯,矛盾闹得?很大,她又无?处可去,再次踏上了?偷窃这条路。公安同志说起来她都觉得?心?酸,教育都不知道怎么教育,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生病饿肚子不管吧。”
余思雅心?里?涩涩的,这只?是苦难的一角,是无?数没?有着落的年轻人的一个缩影。他们不是没?想过努力,不是不愿努力,而是没?有机会让他们努力。
“就她和胡祥吧,两个人,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一个是母亲生病的未成年。两人都很具有代表性,而且是弱势群体,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和怜悯之心?。”余思雅深谙人性。很多人都有怜弱之心?,这样以来,即便他们做什么,大家也会宽容很多。
路明惠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会儿我就回去写报告,就写他们俩的故事,然后?留个悬念,下一次再写他们的出路。”
路明惠已经?安排得?很好了?,余思雅没?有意见:“那就辛苦路主编了?,能告诉我这个女知青的姓名和住址吗?”
路明惠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下来,递给余思雅:“我得?回去了?,争取早点写出来,过审后?送去印刷厂。”
“嗯,天气热,再喝点水吧。”余思雅知道路明惠赶时间,没?有留她。
等路明惠走后?,余思雅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女知青的家。她父母是纺织厂的,现在就住纺织厂的家属楼里?。
纺织厂是老厂子了?,建国初就成立的,家属楼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年还光鲜亮丽的巷子经?过时光的反复揉搓,变得?破败不堪了?。曾经?风光
无?限的纺织厂也像个垂暮的老人,失去了?当年的风采。
余思雅踏进小巷,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阿婆在门口洗菜,水直接流到街上。
余思雅踩着干燥的地方走过去,笑着问道:“阿婆,请问宋敏丽家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找她?”阿婆抬头,上下打量着余思雅,浑浊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好奇,“就再往前走,电线桩子再往前左边第五家。”
“谢谢阿婆。”余思雅客气道谢,在阿婆好奇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走到阿婆说的那户人家,余思雅就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手上都是茧子的女人背着个孩子从屋檐下搭建的一个矮小的窝棚中出来,那窝棚非常小,只?能摆一张床,而且比余思雅还矮,只?能弯着腰进去。
女人低垂着头,手里?拎着个破桶,瞧见门口站了?个陌生人,她也没?问一声,漠不关?心?地从余思雅身边走过。整个人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余思雅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路过先前那阿婆门口时,她问道:“闺女,你不认识宋敏丽啊?”
余思雅轻轻摇头:“对,这么热的天,她背着个孩子去哪儿?”
阿婆叹气:“去市场捡卖不完的老菜叶子,得?早点去,不然被其他人捡走了?。”
余思雅沉默了?,连老菜叶子都要抢,宋敏丽的处境真的是很艰难。
她疾步跑了?出去,在巷子外?面追上了?宋敏丽。
宋敏丽听到声音,突地回头,拽着水桶挡在自?己面前,戒备地盯着余思雅:“你跟着我干什么?”
余思雅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没?动:“宋敏丽,你不要紧张,省报路明惠同志将你的地址给我的。”
宋敏丽的采访并没?有见报,知道记者采访过她的人并不多。她眼里?的戒备稍退,但水桶还是紧紧拽在面前:“你找我做什么?”
看?着像刺猬一样的宋敏丽,余思雅不由?叹了?口气。
像宋敏丽这样的情?况,其实安排进厂子里?是最合适的,但她这样极度不合群,孩子也没?人看?护,还有过案底,以后?一旦宿舍里?发?生失窃什么的,很多人都会第一个怀疑她。
余思雅思来想去还是
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和和气气地说:“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卖衣服?”
“卖衣服?”宋敏丽瞳孔骤然一缩,怀疑地看?着余思雅,“你……你,你没?骗我?”
余思雅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不是做售货员。我是清河鸭的余思雅,我们单位在郊区有个服装厂,可以批发?一批便宜的背心?、短裤之类的服装给你,你自?己拿到街上去卖。如果你没?有本钱,第一批可以先赊给你,如果卖不出去,你可以把货退回去。”
宋敏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不怕我拿了?衣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