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三号站台

“等会再说这个,你没注意到别的么……”纪旬环视了车站大厅一圈,然后神情严肃的往景迟的方向靠得更近了些,鞋子与地面相接触,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有些诡异的发黏。

“看到了,小心。”景迟显然也早就发现了纪旬口中的情况,甚至已经掏出了匕首以防万一。

刚迈入大厅时纪旬的注意力全被满墙的通缉令所吸引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厅里原本喧闹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除了鞋底摩擦地面的响动稍显繁杂,就只剩下楼外偶尔刮过的风声。

原本厅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

一个都不剩。

厚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似乎凝结成了实体,与消毒液混合在一起揉进空气里,显得更为刺鼻。

在纪旬的记忆力,地面上本应该铺的是米黄色的大理石,但此时上面的颜色染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棕红。

而数十个看穿着应是保洁人员的人,正面无表情的踩着清理的机器,一遍一遍在厅内来回穿梭。

所过之处,便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水痕,不等机器返回就迅速地干涸了。

当人出于相同的环境时,经过一定程度的刺激确实是会回忆起一些自己以为已经遗忘了的东西的。

就比如现在,纪旬忽然想起来在触发警报,大厅的居民都追着他们跑出去后,隐隐约约听到的站内广播:

[中央车站发生骚乱,大量员工工作时间离岗,安保人员请立即进行清理。]

一台机器朝着纪旬所站的方向开了过来,景迟连忙把人往侧面拉了一把才避免了他被撞到。

信号屏蔽器起了作用,正处于工作时间的保洁人员并没有看到他们。

“啊,谢谢。”对副本的残酷逐渐适应了的纪旬,这次很快便从晃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之前没注意,现在既然已经大概猜测到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纪旬立刻明白脚下黏黏的感觉来源于什么。

所以说广播所说的清理,就是指把这些人剿杀干净么……

保守估计,当时厅内的人数至少有上百个。

他们都是城内最普通的居民,被植入了思想钢印,分配到了一个岗位工作,本应平凡却安稳度过碌碌的一生。

却只是因为顺应了系统植入的对所谓神明狂热的崇拜,顺应着本能去追寻了一张相像的脸,就要被无情的如同废品一样抹去存在的意义。

这个狗屁副本到底怎么回事,纪旬在心里骂道。

“情况恐怕有变,节省时间,你去东侧我去西侧,天黑前在这里会和。”景迟说道。

眼见外头的光线愈发微弱,白日的工作时间俨然快要结束,经由佩吉提醒,两人大致推测信号屏蔽的装置,对于处于休息时间得以暂时脱离系统控制的人来说不起作用。

虽然现在并不清楚他们下班的流程及模式,但最好还是尽量避开。

纪旬对于景迟的提议也表达赞同,就在他转身准备往东侧走去的时候,景迟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个给你。”

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猝不及防的纪旬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头一看景迟递给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先前他在售票口与安保发生争执时对方所使用的枪。

和现世中的枪械不太一样,这把枪通体湛蓝,十分小巧容易携带,即便是金属制成重量却还没有纪旬一早准备好的短刀沉。

纪旬把玩在手里观察了一圈,也没发现安置弹夹的地方,仿佛这枪并不需要更换子弹。

大概是看出纪旬眼神中的疑惑,景迟弯了弯眼角说道:“之前顺来的,好像是激光枪,原理不清楚,用的时候小心。”

“嗯,你也注意安全。”一听子弹是激光,纪旬瞬间做了然状,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东西的原理,毕竟这副本的存在就已经很不科学了,本身就身处玄学里,硬要探究个真假出来,倒也没那个必要。

见到纪旬的注意力被“新玩具”所吸引了,景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微微抬起的眉梢却不难看出他心情的愉悦。

听完从对方口中说出的“注意安全”,景迟才算是满意,自然地揉了两把纪旬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柔软的头发,然后贴着墙面朝反方向走去。

虽然不能理解景迟人都要走了,手还非要不老实一下的用意,但纪旬倒也并不觉得反感,他拨弄了几下被景迟弄乱的发顶,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墙上张贴着的无数张内容相同的通缉令。

罪名一栏鲜红色的字迹尤为醒目,之前看到的时候纪旬不能理解,但在基地中看到了神像后他心里便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是一中隐约的感觉。

纪旬觉得纸张上“渎神”两字的罪名与自己有关,但又找不到缘由……

车站不算特别的大,纪旬所探索的东侧只有六个站台和几家杂货店,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从外面来看,这个建筑是左右对称的,所以纪旬推测景迟那里的情况也许不会和他有太大的不同。

但也不算全无收获,纪旬还是从车站管理处的房间门口看到了一张时间表,知道了具体的换班时间。

这次进入副本前纪旬听到的信息是“废弃的十三号站台”,站台二字直接影响到了他们一开始的目标,现在看来线索中提到的地方大概率与真正的车站无关。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让额外线索先入为主了的纪旬有些气闷,皱着眉头站在他与景迟约好汇合的地方等待。

大厅内的清理工作此时已经完成,新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填补了上来,站内又恢复了上午时的那中虚假繁荣。

面前人来人往,而他们的眼神无比一致的麻木,纪旬的鼻腔里涌入了浓厚的柠檬草的味道,应该是大量使用的空气清新剂在欲盖弥彰。

他忽然感觉有些迷茫,不论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游戏里,又或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的意义,实在是超出了他自觉浅薄的认知。

“在想什么。”忽然,景迟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纪旬倒也没被吓到,只是表情依然不怎么轻松,他摇了摇头,然后与景迟对视,眼神却出奇的冷静,像是对对方能带着有用信息回来这件事情并不抱有太大期待。

不好的预感倒是每次都会成真,只见景迟果然也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这回算是彻底断了纪旬的念想,折腾了半天,白忙活一场,之前的预想全部作废不说,两人连下一步还往哪个方向走都没了着落。

自从两人混熟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倒也难得有这般低沉的时刻。

正当纪旬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提前回到基地麻烦康斯帮忙的时,街道上突然响起了音乐声。

纪旬这才想起来自己刚看过的时间表,连忙给自己和景迟扣上了帽衫的帽子,将脸给挡了个严实,然后退到了车站外侧高密的绿化丛里隐没了身形。

还没等景迟对他这一系列举动发问,纪旬便压低了音量主动解释道:“交班时间到了,音乐声是教会每日要进行的绕城,和礼拜差不多,说是什么传达神明的旨意。”

景迟听完点了两下头,默契地不再发出声响,等待这个时间过去,以免节外生枝。

纪旬看着从街角走过来,距离他们所在方位越来越近的教会队伍,以及街边跪拜成一片嘴里还振振有词的蜃城居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还没等他细思,纪旬的无意间眼神扫过队伍的末尾时,却发现了一个人。

由于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所以纪旬盯着那人的脸看了许久,直到对方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景迟,你看到了么……”纪旬的声音因为不稳定的情绪而显得有些颤抖。

而站在他身旁的景迟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用一声“嗯”肯定了纪旬的想法。

而那个融入在教会巡游队伍的中的人,俨然是早在上个副本就已经被残忍杀害了的杜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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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队伍的后面,一个年轻的男人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而显得格外突出,明明是个庄重的仪式,他却没断过哈欠,“业务不熟练”的气质呼之欲出。

纪旬努力按捺着自己此时略显激动的心情,试图与景迟交流下一步的计划,但显然景迟先他一步做出了和他所想的一样的决定。

“等天黑,先去教会。”景迟说道。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每晚的朝神仪式才彻底结束,与之同时结束的还有白天的工作时间。

他们之前对于处在休息时间内的人,是否会发现他们的担心是对的,两人躲在绿植丛中,透过缝隙目睹了整个过程。

几乎所有进行室内工作的人,在教会的队伍经过之前便等候在街边了。

伴随着礼拜的结束,沿街跪了一排的居民像是意识忽然清醒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神态动作也变得不再模式化,与正常人无异。

一个从对面写字楼里出来的白领,直接脱掉了原本踩着的高跟,拎在手里。

她挺直的脊背忽地垮了下去,脸上明艳且自信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只见她走到天桥下与几个看起来像是其他职业的人,蹲在一起,颓然地抽完一根烟然后才摇摇晃晃地互相告别。

小巷里走出来的乞丐,正用着偷藏在身上的湿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像是有些嫌弃,而不久前才往他面前吐了一口痰的暴戾男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折返,此时正笑得随和,与他勾着肩膀聊起了天。

整个城市像是突然活了起来,却又使纪旬感到无比的不真实,如同一场荒诞的舞台剧在他的面前突然谢幕,所有人都在喊暂停的一瞬间从角色中脱离了出来。

纪旬不懂系统分配这所谓社会职责的标准,更不明白这一行为本质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惜,下了班的居民找回自我的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日落则像是归家的信号。

刚才仿佛重新拥有了生活气息的城市,没过多久就变得空空荡荡,街上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纪旬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点上出去,他转过头看向景迟的方向,想听取一下对方的意见,但景迟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对于景迟此举,纪旬也不做怀疑,选择了直接相信他的判断,于是便又蹲回原本的位置,只是稍微活动了两下发麻的双脚,低头沉默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现在有些混乱的思绪。

果然,景迟的直觉到底还是准的,两人又等了没多久,在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被暮色吞没之时。

立于道路两旁的街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

市中心本就应该是灯火通明的,繁华且热闹。

而夜间工作的那部分市民,随着灯光从各个方向,如同行尸走肉般到达了自己要去往的位置,没过几分钟,这个交接的过程便结束了,整个蜃城又恢复了原本虚假的喧闹。

夜晚也正式到来。

虽说眼前所见还是给了纪旬些冲击的,但现在他心里被更着急想去求证的事情填满,此时看四周已然恢复了秩序,他忙向景迟问道:“杜平之怎么会在这里?到底什么回事?!”

景迟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沉默半晌,才终于说出了他的推测:“你也看过新闻,既然群体性的精神失常是由于副本任务失败而导致的,那是不是就说明在游戏中的死亡,并不会带来现实意义上□□的消亡,那些人的自我意识只是被封存在了梦境里......”

景迟并没有把话说完,但纪旬只是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成为了蜃城的居民。”

纪旬把他的后半句补全,然后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觉得合理,这样的话,你收集的那些偶尔会恢复意识,还向外界传递一些副本中信息的人就完全说得通了!”

所以这是不是代表在副本中的死亡并不是无解的,也许还有办法使那些人恢复正常,虽然现在暂时看起来无从下手,但似乎是可行的。

想到这里,纪旬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而激动的情绪也使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亢奋。

景迟看向他此时因饱满的情绪而发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那瞳孔中闪耀着的光点是不是夜色中城市的霓虹。

纪旬像是从未经历过人情世故的赤子,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同龄人。

他的情绪很好猜,心思都摆在明面上,虽说适应能力很强,但到底他最希望的还是所有遇见过乃至素未平生的人,都能够好好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即便纪旬现在什么都忘了,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景迟无需刻意观察都能发现对方与见到时有所不同,给他带来的感觉,似乎也和他模糊记忆中灵动的少年逐渐重合。

景迟笑着将目光落在纪旬不断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却有些心猿意马,半点他讲的话都没能听进去。

“喂,喂!”纪旬只觉得景迟笑容愈发奇怪,眼神还不知瞧的是哪里,看得他颇有些不自在,于是伸出手来,在两人之间晃了几下:“往哪看呢?我刚说的你听到了没有?”

“嗯,都听你的。”景迟回答的倒是快,表面上看起来也与平时无异,但纪旬就是从这般看似无可挑剔的反应里品出了敷衍。

于是他挑了下眉,往身后的树干上一倚,似笑非笑地对景迟说:“叫你去排除危险引开守卫,掩护我进教会里面找杜平之,这也听我的?”

只见景迟听了这话脸色连变都不变一下,漂亮的眼睛弯成了那个温柔的弧度,原本难掩清冷的声音也似乎软化了不少,语气中漾满笑意:“这是我应该做的,神明大人。”

听到了“神明大人”这个称呼,纪旬便知道景迟是在同自己说玩笑话了。

虽然莫名其妙成为了蜃城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神明,暂时还没找出来原因。

但两人自从进了这个副本之后,不是在被追赶,就是在收集信息,难得有了片刻闲暇来适当放松一下那条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纪旬自然乐得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