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不知他在等什么,这是他的命令,谷雨也不好贸然发问,静静等着他指令。
宁逾白写完几封信,吹干放进信封里,慢条斯理做封泥时,说:“去问问陛下醉了没。”
谷雨一头雾水地走了。
太医院里,林阆对这个满嘴醉话的小皇帝无从下手。
早知燕云殊醉酒后无差别攻击,林阆绝不会奉上十洲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眼看燕云殊要掀翻他早间晒好的草药,林阆顾不上后悔,伸长手扒拉:“陛下,这动不得。你在这玩得差不多,臣让锦明送你回宣明殿吧?若是让摄政王知晓你今晚在臣这喝的酩酊大醉,那少不得呵斥,不单是陛下要挨训,臣也要被罚。”
听见让自己伤心难受的元凶,醉醺醺的燕云殊掐腰,转头就是凶巴巴地:“究竟他是皇帝,还是朕是?你怎么怕他罚你,偏不怕朕罚?”
林阆扑哧笑了声:“这江山自然是你的,但要说朝中大臣更怕谁,那绝对与臣一样都更怕摄政王。难道说陛下就不怕吗?”
燕云殊脚步不稳地转身,满脸潮红,指着林阆的手指偏到十万八千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皆是凶狠:“朕是皇帝,为何要怕他?朕才不会怕他,他算老几?!”
“哎哟,陛下这是酒后胡言乱语,不能听不能听。”林阆边说边在药柜那边翻找解酒丸,要真让锦明过来接这么个醉鬼回去,怕是也不好处理。
趁人还在太医院,赶紧想个法子让人清醒过来,免得说些难听话,传到宁逾白耳朵里。
人家也不是心甘情愿当这个摄政王,再听见燕云殊的胡话,生出吃力不讨好的感触来,做出些一反常态的举动,到时燕云殊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林阆一心为燕云殊好,偏偏这小皇帝不领情。
他拿着根长长藤条,猛地往地上一抽,凶巴巴道:“怎么不能听?他听过朕说更离谱的话,想来也早知晓朕的为人。林阆,你是不是帮他啊?朕算是看出来了,你们都觉得他好,觉得若是没了他,朕一事无成,守不住江山,活该被人谋权篡位。”
林阆手一抖,骇然:“陛下,这话说不得。”
燕云殊眨眨眼,露出
个自嘲笑容,藤条似有千斤重,自他手中坠落在地,砰地一声敲打人心,他像无力追寻般垂下手:“你们都以为朕不懂,可知朕在登基前,身为东宫太子,也多次替父皇处理朝政,朝内大小官员调动,地方纳税上缴,何处遭受灾害,南川与我朝关系是否缓解,朕也是有心过问的。”
林阆默然。
这时的小皇帝需要个能吐露烦心话之地,林阆没打断。
“后来父皇没了,他临危受命成摄政王,监管朕诸多琐事,上到奏疏批阅,下到今日朕用膳学习,在他面前,朕像个未长大甚至不会说话的孩童。但朕没有怨言,因为知道他是为朕好,不知道何时……”
燕云殊没有继续说下去,在眼眶里打转半天的泪水终于在这刻似被洪水冲破了堤坝般一涌而出,他胡乱擦几下,声音里微带哽咽:“今日过后,朕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只盼有朝一日,他人提及当朝皇帝,想到的不再是摄政王宁逾白,而是朕这个景云帝。”
林阆久久未出声,实在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挫折让他有这番领悟。
燕云殊深呼吸口气,压下胸腔内如同被撕裂的疼痛感,揉几下脑袋,天旋地转的感觉真差劲。不过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倒是好受许多:“林阆,前些日子你说朕要调理好身子,才能有康健子嗣。如今朕配合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朕。”
林阆微微睁大眼睛,这意思是……?
“朕明日便去求见姑姑,让她为朕择一佳人为后。你们说的对,子嗣对皇家而言太重要了,朕这个年纪当爹刚刚好,正好也体验体验一家三口的幸福。”燕云殊吐了口气,不知这是报复还是向皇帝命运低头,总之他一股脑得说了出来。
宁逾白对他无意,他再喜欢,也不可能将人翅膀折断,藏在深宫内院里。
燕云殊做不出这种事,不能勉强别人,那便努力勉强自己。
房经赋说过,身在皇家就得学会雨露均沾,一后四妃再正常不过。
他想稳住江山,就要稳住前朝,历史上多得是靠后宫平衡前朝的皇帝。
他坐上皇帝这个位置,就该有这方面的觉悟。再说,什么愿得一人心,那都是基于两情相悦上,他个一厢
情愿凑个什么热闹劲儿啊。
燕云殊想明白也想通了,对情.爱方面不抱有该有的幻想,有些事接受起来也变得容易,然而一想到宁逾白,心疼得还挺明显。
“陛下,不要一时冲动。”林阆说,“要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那是种煎熬。”
燕云殊又被戳中痛处,眼泪不争气得哗啦而下:“得了,朕都想明白,他们不都希望朕成婚吗?如今如他们所愿。你也别劝朕了,朕啊,再任性这一晚,明日起,朕会长大。”
林阆看着他眼角挂着的泪花,还有那张青涩好看的脸,低声叹了口气。不经意扫过门口,却不想看见双手背在身后不知何时到的宁逾白,林阆刚要张口,便见宁逾白抬眸看过来,那瞬间林阆收口了。
“酒呢?”燕云殊一步三晃往桌前走,十洲春那坛酒喝了大半,他这哼唧哭完,醉酒感消散退去。
醒着的感觉并不如人意,还是醉着吧。
燕云殊总算明白为何有人伤心时会喜欢喝酒,这种被麻痹不用考虑现实的解脱感太痛快了。
他喝得太急太快,让林阆的解酒丸没能派上用场,这人醉倒在桌边,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林阆是没见过醉得如此之快的人,放下药丸,转身想出去招呼锦明来将人送回去。没料到一开门宁逾白还在,林阆脸上有抹诧异,后退几步恭敬道:“臣见过王爷。”
宁逾白挥挥手,越过他一眼看见睡在桌上的燕云殊,声音偏冷:“醉了?”
林阆无奈点头:“醉得人事不省,臣原本想让陛下吃颗解酒丸,免得明日起来头疼,这不没赶上吗?”
“你若真想让他吃,大可动作再快点。”宁逾白语气像淬了冰渣子。
林阆微垂首,低声:“就算臣给了,陛下也未必见得愿意吃。”
宁逾白看着他:“今日算了。没下次。”
林阆眉头微动,到底没再说什么,见宁逾白要进来,侧身让开,被跟在后面的谷雨小声提醒:“王爷讨厌酒。”
林阆回了个笑容,视线落在站在桌前,似在看燕云殊的宁逾白身上。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小皇帝难过至此?
林阆于这刻冷不丁想起先皇撒手人寰时叮嘱他的事,难道说…先皇并非杞
人忧天?
宁逾白从不知道他遵旨做的那些事会让燕云殊有诸多思量,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让对方误会他。如今酒后吐真言,燕云殊决定做个好皇帝,还想着为皇室多留后人。换作以前,他是喜闻乐见的。
可能是此时心境不同,亦或者他觉得事情太多太杂,并不适合燕云殊立后再生子。
江山不稳,朝内纷争,没有先安国,何来成家?
宁逾白垂眸凝视燕云殊红扑扑的脸,到底是长大还是一时胡话,明日再看。
谷雨见自家主子半天不动,轻手轻脚上前请示:“要不要让锦公公送陛下回去?”
宁逾白抬手朝后轻摆一下,谷雨当即明白是何意思,一边奇怪自家主子为何要这么做,一边往屋外走,想着什么样的理由让锦明走又不觉得突兀。
小皇帝睡着后很乖,不吵不闹,碰一下连个反应都没有,被人偷走都不知道。
宁逾白忽地想到两人初见。
那时他金榜题名,入殿试见先皇,最先看见的并不是坐在皇位上、有权决定谁是状元的皇帝,而是在低一台阶案几旁坐着的太子殿下。
朝中人都知道当今太子殿下生的好颜色,然百姓们不知,只因先皇怕外人知晓他生的太好看,传出去惹人耻笑,便明令不准议论燕云殊的容貌。这才导致他生在皇室,多次出宫,仍不被人熟知。
当时宁逾白多看了几眼,被活泼开朗的太子殿下注意到,冲他扬唇一笑。
那一笑,惊为天人。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他与燕云殊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宁逾白伸手往燕云殊脸上探,将将要碰到时,他停下了。漫不经心往后看去,便见林阆还站在那。
他与林阆对视片刻,沉静开口:“林太医,烦请取些解酒丸给本王。”
林阆:“是。”
待解酒丸递到面前,宁逾白没有立即接,他盯着林阆:“林太医近来与长公主很投机。”
林阆面不改色:“王爷多虑,臣忠于谁,门儿清。”
宁逾白:“但愿如此。”
“倒是王爷自己,可还记得答应过先皇什么?臣见不得陛下难过,他心思单纯干净,看不清人也属正常,臣不同,臣嫉恶如仇。”
“本王的事不劳林太医关心。
”
“事关陛下,臣有这份义务。”林阆一步不让。
宁逾白冷笑:“在林太医眼里,本王是言而无信之人?”
林阆摇头,口吻多有讥笑:“臣信王爷,担心陛下罢了。”
宁逾白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将燕云殊的胳膊勾在自己脖子上,弯腰将人抱起来:“你也听见陛下那些话,有时关心则乱,林太医有那功夫,不妨多想想其他的。”
林阆皱眉看他:“王爷,这于理不合。”
“他不会知道的。”宁逾白说完这话,不再管林阆,大步流星往外走。
林阆望着两人渐渐消失在黑暗里的身影,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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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燕云殊按着太阳穴坐起来,宿醉带来的头疼总比醉酒带来的舒坦感更猛烈,每当这时,他就后悔起喝醉。
“陛下醒了?”锦明温暖的询问声从帐外传进来。
燕云殊喉咙干得跟要冒火似的,声音也哑哑的:“醒了,快来杯茶,朕要渴死了。”
“哎,老奴这就来。”锦明说着,明黄床幔被拉起来,露出乱糟糟的燕云殊来。
燕云殊见到茶盏那就是见到亲人,接过就是几大口,喝得心满意足,方才看见不远处的人:“芒种回来了?”
锦明温声回答:“是,该罚的罚完了,他也改过自新,是不是陛下不愿见他?”
燕云殊将茶盏往前递,示意再来一杯:“他回来挺好的,以后让他服侍吧。”
人到底是谁让回来的,燕云殊都知道,懒得再说。
做这些无非是想他不要乱来,好生学着做皇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