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再也得不到。没有任何感觉,也无法被人看见;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比路边一条野狗都不如。
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他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他甚至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但为什么……他遇见的是这个人?
在他的棺椁中,有一卷丝帛。他不记得这是从哪儿来的,但上面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丝帛上写,说将他唤醒、带他走出帝陵的人,是他的命定之人。
他其实觉得很可笑,甚至觉得这是伪造的。他从不信命,又何来命定之人,何况他自己没有任何写下这句话的记忆。
但他的确在意起来。无法解释的东西,总是让人更在意些。
他一直在观察她。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观察她。
其实他的确骗了她。他需要有个活人写出“生”字,完成他的起死回生咒,但……也仅此而已。帝后契约根本不是必要的。
他完全可以换成另外的契约,哄骗她签下,等起死回生咒语完成,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自己走出帝陵。至于其他事项,他也有的是办法。世人大多软弱惶恐、没有主见,他有一万种方法操控他们。
但他偏偏和她签订了帝后契约。
后来他跟自己辩解,说这都是因为她观想出了生机书文,她拥有消灭他的能力,所以他不得不调整计划,利用帝后契约与她互相制衡……
这只是借口罢了。他心中知道,他就是莫名地在意她。早在她观想出生机书文前,他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在青铜立镜前俯身,说要许她皇后之位。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她诚然貌美,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连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为谁的容颜而动心,更何况他成了怨气深重的死灵。
他疑惑过。后来他明白了,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因为她的大道就落在生机之上。
世上有极少的人,天生便接近大道,或许她也是如此罢。假如他还活着,大约不会察觉异常,可他成了死灵,于是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的本能就已经被那份生机吸引了。
死灵是矛盾的存在。需要仇恨才能拥有力量,却又本能地眷恋生命。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压制这份眷恋,可原来不行。
她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从他和她签订契约、跟着她重回人世起,他就应该明白,他会透过她,重新看到他曾经热爱的一切。
当她凝视着秋日五彩的树林时,当她抚摸马匹的额头时,当她扶着车窗说“薛无晦你看那个书文好厉害”的时候,当她走在市井中问他喜不喜欢一个泥人的时候,当她举起一只蠢蠢的假兔子说要送给他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他不得不想起,他曾经多么热爱这世上的生命。
原本,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是因为强烈的想要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愿望,而在尸山血海中奋战,最终立下万里江山。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在这世间恋栈不去,更多原来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他死前,在他死前……
薛无晦终于想起来了。
在这个千年后的夜晚,在这已成废墟的山巅,他终于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很久的事。他有些唏嘘,不禁喃喃笑道:“我死之前,想着的其实不是复仇。”
“我记得,我当时想……”
他望着夜色,仿佛也望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我想,糟了,岁星网还没修完,谁来继续做?你不知道,岁星网原本是防御工事,是用来防止敌人侵略的。修筑它引起了很多不满,我怕我死之后,就没人完成它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岁星网,究竟被改成了什么模样……”
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薛无晦才意识到,她原本已经没哭了,结果这时候又开始哭。
他纳闷起来:“你又哭什么?”
她哽咽了半天,才鼻音浓重地说:“我觉得你、你……”
她打了个哭嗝,没说下去。
他淡淡道:“觉得我惨,还是觉得可怜?都不必。若是觉得我可敬,也还将就……”
她哭道:“我觉得你好傻啊!!!”
“什么……”
“你不是已经活着了吗!”
他一怔,只觉这是荒谬的孩子话,无意识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活着?我是死灵,云乘月,你看清楚,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的样子,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我甚至没有感觉,除了……”
“可是你能通过我活着!”
他倏然噤声。好一段时间里,他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只能蹙着眉,狐疑地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似无所觉,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眼睛直直望着他:“我能看见你,我会和你说话,我在乎你的感受、想法。你想去的地方,我会带你去;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我会送你礼物,我会跟你分享我的心情,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心思……”
她越说声音越小。沉默了一会儿,她松开手,垂头道:“不够,是吗?”
她轻声问:“只有我一个人,不够吧。我也没有很自作多情,觉得我一个人就能让你开心,只是我以为……起码,直到你真正复活之前,你可以通过我活着,这样的话,你不会感觉太难过。”
她擦了把脸,自嘲地笑笑:“哎,有些想法,不说出来觉得很正常,一说出来就觉得自己自以为是。我知道我想岔了,对不起……”
她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薛无晦抱着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边。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份凝重。他正在仔细感受着:活人肌肤的温度、湿润的气流,当他抚摸过她的头发时,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慎重地感受着这一切。
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