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负责”(“你为什么不自尽?”...)

半晌,老太爷抬起脸。他停止了颤抖,面上浮出一抹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这是为了云家。”

他语重心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家的利益。二娘,你不懂,当时和聂家的联姻,对云家的前途十分重要。你那时是个傻子,就算嫁过去,也是一招废棋。不如让更明事理的孩子嫁过去,才能维系长久之好。”

他叹了口气,面带伤感:“你不明白,家族的掌舵人必须做出正确决定。我也不愿害死自己的亲孙女啊――可是,只能这样。后来你回来了、机灵了,我很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执意抛弃云家?”

“难道不是云家养大你的?没有云家,哪儿来的你?真是忘恩负义。放你出去,日后万一反过来戕害家族,怎么办?”他痛心疾首,看向四周的亲人、下人们,“你说,你们说说,我做的事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大家?”

竟然也真的有些人跟着红了眼睛,只觉得老太爷说得太对了,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啊!这是没办法的事。

连聂七爷都有些感叹,沉默不语。他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能理解一家之长的责任心和决断力。身为男人,冷酷一些是天生的责任。

只有卢桁大怒,痛骂道:“荒唐!懦夫!一家之兴寄望于联姻?那我看你们这家人都废了!大家大族的兴衰,从来要看出了多少人才,谁靠裙带关系?靠裙带关系的,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蠢货!糊涂!狼心狗肺!一个个都是废物……”

他骂得滔滔不绝。

听得一众人目瞪口呆。这,这卢大人以前不是大官吗?这就是大官的作风?

他们却不知道,卢桁一生为官清正、铁骨铮铮,最看不上这种攀附关系的行径。如果他还在白玉京上朝,这会儿会用力甩出手中的笏板,把这些人的脑袋打开花。

现在虽然没有笏板,他暴怒之下,却找回了当年在庙堂上和人对骂的气势。说得难听些,连皇帝他都骂过,同僚被他骂哭过的不知凡几,再配上他的铁笔书文,是真能将人活活骂死的。

云乘月被他护在身后,看不见他面上如何暴怒,心里却很温暖。

她拽了拽卢桁的袖子,说:“卢爷爷,我们走吧,去通天观。”

卢桁正骂得唾沫横飞,闻言重重喷了口气,一扭头,却已经是眼神慈爱:“你说得对,走吧。”

其他人:……

卢桁的属下:……大人的风采,真是久违了,久违了。

老人又扭头一瞪眼,怒道:“回头再来处置你这个废物老东西!”

云老太爷被他骂得脸色铁青,居然又“哇”一口吐出血来。可这回,云大夫人却在沉默中放了手。她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眼神失望至极。她看看云乘月,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用几乎没人听到的音量,喃喃说:“二娘,你走罢,以后别回来了。”

云乘月却听见了。

她本来已经转身,这时扭头望着大伯母。这名贵妇向来以宗妇的身份自豪,多年来从无行差踏错,可这时她站在院子里,明明被很多人簇拥,却忽然像很孤独。

云乘月站住,认真说:“大伯母,你也可以走的。人生还很长。”

如果当宗妇当得后悔了,以后不当了就行。

云大夫人愣住了。

老太爷回过神,气得直哆嗦:“灾星……灾星!休要蛊惑人心!休要……”

云乘月抓住卢桁的衣袖,阻止他再骂人,说:“你刚才说,你害我是为了云家,对不对?”

老太爷冷笑,昂首道:“我问心无愧!”

云乘月点头:“既然这样,你应该自尽。”

人群安静。

老太爷几乎疑心自己听错,目瞪口呆:“什么?”

云乘月说得非常认真:“你应该自尽啊。因为如果你不死,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就会去报官,你的所作所为会大白天下,云府会非常丢脸,以后云府的子孙都是罪人之后,都不能再入仕。我看过律法的。”

老太爷还发愣,其余人脸色却变了。子孙不能入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官无爵,云家被永远开除世家的行列,永远不能翻身!

云乘月还在说:“只有一条路例外,就是进司天监。嗯,我应该可以进,我不担心。”

“所以,如果你真的为了云家着想,你应该自尽。”她叹了口气,“不然,总不能说,我死得,你死不得吧?那可就不是为了云家了。”

说完,她也不管云家众人的反应,扭头便走。

聂七回头看了看他们,再看看那姑娘的背影,面露激赏,抬步跟上。不错,他也理解这样的思考方式,如果是他处于云老太爷的位置,他的确会自尽。就是不知道云家人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云家的灰雾散了,人们安全了。可此时,他们望着那纤细挺拔的背影,却都觉得难以呼吸。

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荡:这位二小姐,真是比恶鬼还恐怖的存在!

这时,神思迷茫的云三小姐,才迟迟彻底清醒。她糊里糊涂地靠在母亲怀里,记忆断断续续,本能开口问:“娘,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唤醒了很多人,也唤醒了她的父亲――云三爷。

云三爷看一眼地上的玉佩,再看看外头躺着的自家侍妾、庶子女的尸体,一时脑子里一片嗡嗡,所有惶恐都化为迁怒!

他冲上前,扬起手就狠狠两个巴掌!

“丧门星!祸根!没脑子的蠢货!――全都是你的错!谁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

云三夫人尖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打死她的啊――!”

云三爷想到自己惨死的爱妾――虽然是被他自己保命推出去的,简直悲从中来,反手给妻子也一巴掌:“混账!看你生的什么好女儿!”

云清容被他拽着头发打,脸上一片剧痛,本能地挣扎起来,拼命想推开施暴者,也不由自主地哭叫出声。

“――够了!住手!!”

云大夫人气急,赶快叫人拖开云三爷。她上前一看,虽然她也不喜欢三娘这小家子气的性格,可一看她身上被顷刻打出的伤口,不由也当即含了泪。

“有本事,你打真凶啊!”她喊了起来,饱含怒火。

云大夫人跪下身,抱起懵懵懂懂的侄女,多少年来她头一次卸下所有面具,也将多少年里积蓄的愤怒和鄙夷倾倒而出。她收紧手臂,恶狠狠地骂道:“这见鬼的家族――不待了!!”

而一边,云老太爷瘫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刀――那是死去的护卫的,他试着想了想死亡这件事……

他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恶鬼”刚刚跨出云府的门槛。

她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被她斩碎的“触须”终于散尽,却有一枚暗色文字缓缓下落。

那是什么?云乘月伸出玉清剑,用剑尖接住它。

“‘镇’字?”

这枚字方正圆厚,横竖整齐,宛如一只盖子,充满了“镇压”的意味。

卢桁也走来看了看,品评道:“这‘镇’字有些年头了,不少于二百年。”

云乘月“咦”了一声:“您看得见了?”

“限于它。”卢桁指了指,失笑自嘲,“真没想到,老夫好歹也是洞真境后阶,现在居然一点用没有。”

聂七爷冷冷道:“我也没什么用。”

说着,他又递来一枚袖珍的玉质笔架,说:“这是收纳书文的器具。不是自己的书文,如果还有用,就能放进去。”

他虽没说价值,但只看玉质,就知道这笔架价格不菲。云乘月有点踌躇。

聂七眼里掠过一点笑意,却仍冷着脸:“当是报酬,补偿我出力太少。”

云乘月这才道谢接过。她很在意这个“镇”字,总觉得它会有用。

刚刚收起“镇”字,头顶却有伞撑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个懒洋洋的人声。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姑娘,胳膊上绑一只兔子?莫非是传说中的兔子仙女?”

荧惑星官手持一柄伞,飘飘而下,面上带着他不变的懒散笑容。

“兔子仙女,想去通天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