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说:“你收到容闳接连来信,什么新加坡、锡兰,我怕你不知位置,因此寻来这个物件,好让你有个直观的感受。不过……”
他微微苦笑。
“不过你在海关都看熟了。这东西倒多余。”
他自以为了解了她的全部,她却随时能反将一军,露出些他所不知的天分。
“不多余不多余。”林玉婵心头一热,抱着地球仪不撒手,朝他甜甜一笑,“我喜欢,归我了。你送的我都喜欢。”
苏敏官嗤的一笑。
“花言巧语,跟谁学的。”
“我是真心话啊!”
林玉婵心想你竟敢不信我,反了天了。
她低头翻包裹,一样样往桌上堆东西。
从最初的寡妇小白花开始,直到德林加1858小手`枪,旁氏冷霜……都是他送的。
她都随身带。
她最后扬起脑袋,宣布胜利似的说:“哪一样我不喜欢了?”
苏敏官忍俊不禁,待要评论两句,目光却忽然落在包裹内袋,摸出一个圆圆的小东西。
“……铅弹?”
林玉婵眨眼:“你送我的第一件玩意儿,我也留着。”
苏敏官微微一怔。他几乎忘了。
是在广州红姑院子里,用洋枪吓唬走英国水手那次?
枪管里卸出个铅弹,他见这小妹仔少见多怪,随手丢给她玩的?
苏敏官收了玩笑的眼神,目光忽然变得温柔而沉静。
“为什么还留着它?”他问。
林玉婵微笑:“因为那时候我就知道苏少爷根骨非凡,不同寻常,日后必成大器呀!”
他笑斥:“说实话。”
林玉婵小声:“那时候就想过拜你为师,学枪防身。我想着,以后若是再能碰到你,这铅弹或许能当个信物什么的,像小说里那样……”
当年以为是小说剧情的奢望,后来却真的实现了。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无数往事连成蛛网般的线,细微地缠绕在他的心口。被她细声细气的语气一扯,扯出一丝令人战栗的悸动。
如果所有的意外能回溯,如果没有那么多变故,如果他俩还在各走各路,偶尔在广州城的街道上相逢……
他逃得掉么?
他抚摸她怀里的地球仪,触到不知何处的海岸线边缘,郑重其事地说:“这件也可以算是信物。以后……”
随后又想,算了。他没资格夸这个海口。
他拾起筷子,将自己碗里的一个蛋夹到她面前。
……
小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苏敏官划着洋火柴,桌上的煤油灯一枝独秀。
薄薄的板壁挡不住外面的喧嚣。天色已暗,船上几百乘客各自吃饭,有的蹲在统舱,有的挤在甲板,有的在自己的高级舱房里铺开小桌子。
那个洋商史密斯似乎是晕船,非要下到甲板吃饭,又嫌中国人吵闹肮脏,非要横坐一个长椅,占出方圆六尺的地方。旁边挤着的中国乘客自然不服气。奈何史密斯有个金刚芭比般的女黑奴,谁凑过来,就把谁推一跟头。
乘客们骂骂咧咧,不敢把这嚣张的洋人怎么样。
直到有个狠人挺身而出,走到史密斯的长椅边上,解开裤子,滋了一泡尿。
嚣张的洋人骂骂咧咧,回到头等舱。
苏敏官全程听热闹。此时挑着面条,有点吃不下去。
他咬牙:“我、的、船。”
林玉婵笑个不停,伏在桌子上安慰他:“会有人去洗的。”
苏敏官努力吃下最后一口面,朝外面使个眼色,还不忘埋汰她:“那就是你买的三等舱。”
林玉婵气得咬筷子头。一个小失误,他还揪着不放了!
但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动收了碗筷,乖巧地凑在他身边。
“今晚没地方住。”
苏敏官瞪她一眼,笑道:“跟他们挤统舱去。”
她委屈地“哦”一声,推门要走。
被一把拉回来。
“你还真去?”
她眨眼:“我会小心点,不给你惹官司。”
苏敏官又气又笑,沦为一个拿小妖精没办法的低级霸总。
他犹豫片刻,说:“睡这里吧。”
林玉婵就等他这句话,欢天喜地从包里扯铺盖,仔细铺在他床铺旁边地上。
舱内狭小,铺盖铺开,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苏敏官冷冷看她铺到一半,才轻声问:“你要干什么?”
林玉婵奇怪:“睡这里呀。少爷刚刚恩准啦。”
想了想,又补充:“我睡觉很安静的。”
苏敏官定定看着她那窄窄一条褥子。偌大一艘船,确实没她的容身之地。
难道敲开个头等舱的门,让里头的夫人小姐跟她挤一挤吗?
这义兴船行也太不专业了。
他脸色变幻片刻,指着自己的窄床。
“地上凉。”
这厚道程度超出林玉婵的想象。她赶紧说:“不用。”
那样她不是成了鸠占鹊巢,专门上船来占他的床吗?
她待要搂紧自己的小铺盖,苏敏官拨开她的手,一点点将她的被褥卷回去。
“我去船工通铺挤一下。那里还有位置。”
林玉婵:“……”
以前没见他这么君子过啊。
以为他会欣然接受呢。又不会有人来查房。怕什么。
但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终于过意不去,赶紧堵门口,真真切切地说:“不用……”
她让个步,指指地上,“那你在这里。”
苏敏官闷声笑个不停,眼底盛满无奈,床头小箱里抽出几件衣物,取下挂在墙上的厚外套。
“阿妹,让我走啦。”
林玉婵不知所措地让开一条路。小少爷有多爱干净她是知道的,船工兄弟虽跟他交情好,但通铺上那条件……
她这才真的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应该买旗昌轮船公司的船票。虽然头等舱不卖给普通华人,但起码可以抢二等……
她小声,最后努力一次:“晚上不想聊天吗?”
苏敏官出门的脚步一滞。
他突然转身,把她连同那厚外袍一齐抱住。她呼吸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