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生孩子一堆,平时收工之后都火速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业绩上也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不过男人当了爹,总归更可靠,毕竟不敢乱砸饭碗。
林玉婵也就放心把茶叶托付给他。
现在她要将重心转移到另一项业务上。
棉花收获季到了!
对于这项商品,她周围谁都没经验。去货运码头观摩,毕竟只能看到“终端”行情。
林玉婵抽出一整天,请上红姑念姑,去郊区农田转一转。
红姑念姑都是农村出身。自梳女没有家庭拖累,事业上也更灵活,丝棉茶渔都接触过一些。林玉婵把两人请来,大家一块下乡学习。
不看不知道,小船进村才发觉,棉花田太多了!
现代人总结出一个“孕妇效应”:自己怀孕之后,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说明很多事只有自己关注之后,才会注意到别人。
而林玉婵自从关注了棉花才发现,江南地区的城郊,几乎种满了经济作物,稻田已经很少见了。
甚至不少江河泥沙冲积而成的滩涂湿地,也都栽种了棉花,盖了简陋的农人小屋。
孟三娘也说,她老家那些田地,原本种稻的,这两年都铲了,改为棉桑。
红姑望着平坦无边的棉花田,连声惊叹:“那咱们每天吃的米谷从哪来?”
“湖南湖北运来的商品粮呗。”林玉婵这题会答,笑道,“义兴沙船进内陆,每次都带粮食回来。”
采完棉铃,还要轧花,让棉籽和纤维分离,才成为可以出口的原棉。
林玉婵带着几个手下,来回跑了十几亩田,微微出汗的时候,果然在田边小屋里看到几台空置的手工轧花机。
念姑上去试了试,推断:“一天能出十几二十斤花。我做过,累死人。不过一年也就累这三两月,拿回的钱足够过年。”
腆着肚子的工头踱步来回,敲打女工们不许偷懒:“都给我仔细些着!不许心疼自己的手!我会抽检!混了杂质洋人不要的!找出一片碎叶,扣你们一斤工钱!……”
林玉婵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请个女工来问问行情。打了几声招呼,人家压根不理她。
每斤棉籽都是钱,谁有工夫跟外人搭话。
林玉婵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银币,再次招呼:“大姐……”
“喂!”突然远处一声大喝,“那边几个婆娘,你们干什么的?”
那监工注意到几个陌生女子在棉田旁边围观,丢下手里棍子,气势汹汹走过来。
红姑和念姑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步,留一个林玉婵在原处。
“妹仔……”
你行你上!
林玉婵硬着头皮硬上去,“大哥……”
“谁是你哥?!”监工一副资本家走狗样,辫子往脖子上一甩,怪叫,“走走走,别扰她们干活!”
林玉婵递出一角银币。
“大哥,我们就站这看看。”
“像这样一亩田,棉铃轧过,能出多少斤花衣,卖多少价?”
那工头懒洋洋道:“我又不管这事。洋人出多少价,我们卖多少价,看年景咯。”
也就是棉花近年紧俏,洋人互相竞争购买,这才年年卖出高价。普通棉农也许根本不知道市场动向,糊里糊涂就发财了。
她还待再问,那工头忽然看到什么,撇下林玉婵等人,帕子擦一把汗,迎上另一侧。
“郑老爷吉祥!老爷总算来了,快来人,给郑老爷搬凳子坐!哈哈哈,我们家老爷盼您盼好几天了,郑老爷喝茶吗?请院子里坐……”
一辆小骡车停在小路上。下来一个穿长衫的年轻商人,身后跟着个仆役。
那工头一溜烟跑过去请安,态度十分恭敬,脑袋几乎栽进棉花田,如同见到衣食父母。
林玉婵:“……”
反正被人轻视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朝红姑念姑笑笑,提议:“去邻村看看。”
三人走过田垄,和那下车的“郑老爷”擦肩而过。
工头正热情地介绍:“咱们这里的棉花田,以前请专人育过种,出的棉铃成熟白亮,老爷肯定满意……”
他腰间的太极护身符黑白分明,金丝线在阳光下闪烁微光。
郑观应压根没注意她,用心听着工头说话,一边令仆人去摘了几朵棉铃,拿在手里细细看,捏一捏,估算其中水分。
“我的祥升号,只收最优。”
不过呢,其他买办也不会放下架子,风尘仆仆亲自下乡劳碌。郑观应这种又有天分又努力的角色,活该出人头地。
崔吟梅礼貌地接待了她。
“林姑娘,今年是七地海关一起招标——我猜是去年你开的头吧?来来来,表格在这里。”
一年过得真快。去年此时,林玉婵为了张茶叶订单,在走廊里飞着裙子狂奔,追着赫大人讨说法,那副滑稽样很多海关员工还记得。
不过她后来奇迹般地拿到了七地海关茶叶订单,众人猜什么的都有,总之不敢再笑话她。
“今年不会通融了哦。”崔吟梅指着墙上一张布告表格,“看看,投标的已经十多家了。比去年更多一倍呢。”
林玉婵快速读表,认识自己的竞争对手。
国康行、元亨茶栈、万记茶行、惠成茶行、大安茶行……
在一堆吉利店名之中,她看到了——
德丰行。
她又想起什么,怀里摸出一张黑白相片,背后写着几行字,笑嘻嘻指给苏敏官看。
“容先生已到香港,来信报平安。”
不久,红姑和念姑也已来到码头,亲切跟苏敏官打招呼,跳上小船,又跟摇船的伙计客套了几句。
“妹仔,上船啦!”
林玉婵灿烂一笑,收起明信片,朝苏敏官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