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真元浑厚,全不似垂暮老人。远远传开,偌大城主府如落,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这里等级森严,规矩苛刻,少城主平日出入走对着长街的偏门,其余家眷只能走对着巷口开的侧门,下人走后院小门。十年来城主不出行,更没有哪个贵客能让城主府开正门。
“哐当——”
老旧的朱红门被四个护卫合力打开,发出沉闷的重响,四下里尘埃飞扬,正门外是宽阔的街道,可容四辆马车并行。这条街是城主府的,平日不过人,有黑甲城卫队昼夜换班值守。门里正对着府中主道,两列卫队分列道旁,全甲带刀。
叶安听得父亲声音,从前厅出来走上主道,所经之处,道路两侧的卫兵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动间盔甲的声响都整齐划一,浩浩荡荡迎向大敞的府门。
叶安立在门外三步远,注视着空荡的街口。父亲辈分极高,与他同辈的大修行者,世上已寥寥无几,今日来的“故人”到底是哪一位?入府门时,若是坐着大辇来,要不要请他下辇?若是乘轿子,该如何请对方落轿?
他面色沉静,身体紧绷,威压内蕴,一语不发。
春末夏初,明亮的日光透过府外刺槐,树影摇曳。城北渡口遥遥传来钟声,隐隐约约,响了三下,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散漫杂乱,如闲庭信步。
只见街口转过来一位摇扇的公子,随着他的走动,衣袂迎风,锦白袍光华流转,日光下很是刺眼。
那公子走近了,笑意温和,还向他拱手为礼。
叶安迎上去:“今日府中有要事,敢问阁下……”
他对上公子的眼神,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自幼跟随叶之秋,世面见得多,识人断事不差。眼前人是一张青年面容,却看不出年岁,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无能为力,风霜刀剑的刻痕一点留不住。他虽是笑着,周身却显出淡漠的威仪,震撼人心。
那人道:“我找你爹。”
城主府很大,叶之秋穿过曲折回廊,经过演武场和亭台楼阁,路大步流星,夹到正厅前。
只见一个欣长的人影跨进门槛,半明半暗的光影下,“唰啦”声收起折扇,负手而立,肃容道:“久违了,叶城主。”
叶之秋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段圣安。未经伤病,才继任皇位不久,器宇轩昂的段圣安。下一刻眼前人笑了,记忆里的影子被打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副闲散作派,全然陌生的模样。
他才蓦然回神——段圣安已经死去很多年,就连段崇轩也不算年轻了。
他看了眼黑压压的城卫队,疲惫地摆摆手,让叶安带下去。对方既然只身入府,自己也不必摆这么大阵仗。
“请——”
两人并排入客堂,东西两侧都是客座,匾额下正对着两把太师椅是主座,段崇轩毫不见外地占了一个。
叶之秋心想,跟你爹一样,普天之下皆你家。
管家亲自上完茶,却被客人叫住了:“请留步。”
叶之秋取茶盏的手顿了顿。
段崇轩从袖里摸出两样东西,银票递过去,册子放桌上。
“一共三千六百两,全在这里了。”
城主府自然不缺三千六百两,管家不明所以,心里打鼓,看了老爷色,双手接过银票,道声“多谢”,躬身退出去。
厅中只剩下两个人,叶之秋拿起册子翻开,纸张薄脆,已经泛黄操籽少年时,曾在叶城召来青翼鸾,路面损毁,房屋坍塌,这坑段圣安的账本寄出去,没想到今天竟能收回来。
他不禁感怀万千:“这原本是寄给你爹的。”
段崇轩呷了口茶:“父债子偿。”
整整一天一夜,此时叶之秋的心情才终于好起来。
城里最近来了很多人。不稀奇,燕行与陈逸一战定在重明山,叶城人流繁庶,更胜平日十倍。但从昨挽开始,街上的贩夫走卒里混进了陌生面孔,赌坊的荷官,酒楼的跑堂,树下抱孩子的妇人全都不对劲了。那些人境界远胜叶城供奉,却心甘情愿地扮作市井闲人,暗中保护他们的主子。
单是他能看到的大修行者就有百位,看不到的更难以计数。这里是他叶之秋的城,不是北陆的山河,这让他很不舒服。
直到段崇纤只身入府,来了就还钱,他才觉得这孩子比他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