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民至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楚皇帝老儿看不见这些。
——自家里穿什么衣服,没有锦衣卫的告密,谁能知道,谁有功夫管?
柳承炎人是走的不紧不慢,眼睛一一看过去。
他看菜制规格,看碟碗镀金还是镀银,以及宾客主人衣间腕上的金色。
他原本以为,只是赵家如此。
赵家跋扈张扬,目无法纪,凌驾于藩王之上肆意作乱,限于湖广而已。
原来并不是这样。
京中,南北,边陲,一处有虫,恐怕早已是蛀空遍地了。
他看到最后,哑然失笑。
说什么天子皇帝,其实半分威仪怕是都剩不下。
民间消息灵通,早早探听了宫中流行图纹衣妆,纷纷跟着效仿一二,只有时效早晚之别。
男女穿金红紫黄毫无禁忌,用玉器金筷更是寻常。
哪怕不是婚庆时刻,平日里一样如此。
他一开始走在程潮身后,初时还与来搭讪热络的宾客应答几句,后面便不再说话,站在热闹往来的人群,像是找不到路了,又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程潮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皇帝,看到民间无惧无畏,逾矩如寻常,会是怎样的心境。
是会勃然大怒,还是怅然若失,像是有什么尊贵无上的幻象被击碎了一样?
-2-
再上朝时,气氛很不对。
满朝文武等在汉白玉庭里,迟迟不闻鸿胪寺唱名唤奏。
皇上来了么?
像是来了,里头有人影。
可是怎么不听宣旨呢。
不仅是不唱折,不唤臣名,也没让任何大臣御前奏事。
分明是晴天白日,微风和煦,却像是骤雪将至一般,让许多人忍不住压低呼吸气声。
直到人们都站不住了,才有鸿胪寺卿代帝王问事。
“论语有云,‘觚不觚,觚哉觚哉’,何解?”
话音一落,武官们还在费劲寻思,文官已经纷纷变了脸色。
这是极简单的一道题,便是刚开蒙的三岁小儿都会答。
可在场没有一人敢出声,卖弄这个聪明。
觚,一指竹简,二指酒器。
周天子尚在时,诸侯从饭鼎至酒觚皆是用度有别。
直至礼崩乐坏乱象丛生,诸侯一跃而上,歌舞饭具尽如天子,最后直接掀了祖制各自为君。
皇帝哪里是看不懂孔圣人的《论语》,这是在问现在的错儿呢。
北党以白睦序为首的人尚且仍在犹豫,南党之首冯征虏已带头跪下。
“微臣一届武夫有所不知,望陛下赐罪!”
白睦序的脸变得有点绿。
你先跪了,我这边不跪岂不是第一个出事。
只能带着身侧阁臣一同跪下认罪,称是无从揣度,不胜惶恐。
一片寂静中,最高处的帝王终于缓步而出。
他身着素衣,如同服丧,长发披肩,无簪无冠。
像极了归乡竹林的狂士,开口时怒意如潮,明明每个字句都平稳内收,却听得人刺骨不安。
“世人服龙穿凤,朕不如把这一身龙袍,赐给诸位爱卿。”
终于有臣子惊眼相看,双膝颤颤不止。
皇帝他在意的,哪里是一件衣服。
他怒的是天下不敬无礼,群臣知而不报,知而不管!
可群臣先前哪里没有上书谏言过!
先帝在世时穿麻服白如若癫狂,民间嗅闻到出格的种种迹象开始试探蠢动,数十年以前便有文臣厉声驳斥,要将这些罪处一一论处下去!
当时乱象丛生不堪管束,许多事都日益往失控处去,先皇几次还视龙脉如儿戏,他们哪里还管得过来。
这几十年的放纵滋长,再到现在已经如毒草遍布,难以再管!
皇帝白衣问朝,已是在用厚重礼制问罪群臣,这一关好似浪潮惊涛,实在难过!
首辅将军既跪,浩浩荡荡的人潮也即刻俯首,再三惶恐。
柳承炎早就预料到这一步,凤眼似是含笑,声音极冷。
“百姓不敬皇庭,是谁的过错?”
“不是你们,不是皇袍,是朕的过错。”
“南北并无富庶饱足,疆土尚未平定安稳,朕之过,当服白衣!”
白睦序没想到他居然会把罪处揽到自己身上,此刻骤然抬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穿眼前天子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
他打算做什么?!
陈毫上前一步,高声唱旨。
“诏曰,今天下各州府设「诉冤匣」于衙前,有口无锁,进信于万民,开匣于天子,将开千桩错罪,洗南北冤屈!”
白睦序四肢匍匐跪在原地,面无血色。
他恐怕要保不住许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