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来见你,已是晚了。”
她看着他,如同从前默演过的许多遍一般温婉浅笑,青涩地点了下头。
柳承炎同她煮茶闲谈,夜色深了才回乾清宫。
曹嫔停在宫门外目送至看不见了,周身皆是轻松下来,像是筹谋的久了,又像是毫无心机。
回宫路上,陈毫仔细掌着灯,怕摇起来晃着陛下的眼。
“奴还以为陛下今夜便歇在永和宫了。”
柳承炎仍在沉思,过了片刻才道:“我见她,像是多了一位姐姐。”
两人甚至显得生疏,但这种生疏的分寸把握的很好。
曹归的眉眼与内阁曹章隐很像,但多出几分北方女子的从容淡然。
不当妾室而当作朋友,恐怕会更显得合适。
他一方面不愿意冒进,为了所谓的开枝散叶再与谁有肢体接触,另一方面今晚仍有要事。
明日需要再出宫一趟。
——京中有富商即将举办大婚,他早早吩咐程潮多加留意,一碰见这样的机会立刻来报。
他要潜在人群之中,仔细再看一遍。
柳承炎对婚宴最初的印象,最初来自赵家。
他当时只有七岁,跟在父亲身边时并读不懂后者身上的沉重疲惫。
世子还未出生时,惠王府已与鹭洲赵家交往频繁。
准确来说,是赵家频频示好亲近,逢年过节赠礼问好不说,还常来拜访探看。
老惠王是个极谨慎深沉的人,不结交外友,不轻易踏出王府一步,便是与远在京中的母亲遥遥致信,措辞也是审过又审,不敢有任何僭越冒犯。
但柳承炎第一次看见龙纹,不是在父亲身上,而是在赵谦荪的襟前。
老惠王很少穿典礼之服,平日里轻装从简朴素度日,不会给任何人抓住把柄。
但柳承炎亲眼看着这个赵家的人,这个与他们柳家毫无关系的人身着龙纹,公然出入王府且畅行于市。
所有人都看得见,所有人都当作没有看见。
赵谦荪乃是田产倒卖起家,后来经营布匹开设多家绸缎庄,成了鹭洲城里明赫一时的大户。
他中年丧妻,也有人说妻子便是被活活打死的,又锣鼓喧天地娶了第二房媳妇,那年他四十七,续弦十七。
最开始年幼时,柳承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会不情不愿地去前堂见他的朋友,每次相聚之后都郁色愁结。
到了懂事识礼以后,他才生生感觉出荒谬寒意来。
他们柳家人出身皇家,却处处谨小慎微,一旦行差踏错便会被囚在凤阳高墙里,如肉鸡囚笼般再不得见天日。
可是赵家,身为商户应是贱籍在身,对襟上竟然修着五爪团龙,出入城中无人告官,该是怎样的□□放肆?
他不是没有问过父亲,后来哪怕父亲不解释,自己也懂了。
赵谦荪每逢喜事便来‘探访寒暄’,若是不得逢迎,便会编些逾越之举告至京中,让锦衣卫前来探看督告。
可不仅是他一人身着龙服,婚宴那日宾客如云,分明是乡绅聚会,却办得犹如高官云集命妇言欢,柳家作为唯一皇室受邀观礼,却是其中最朴素安静的存在。
无人羞惭,无人敬畏。
时称’服妖‘之举,在群魔乱舞的那一朝里早已不是什么禁忌了。
直到登基为帝之后,柳承炎再想起那幕场景,许多女眷装扮如贵妃诰命,商人土绅亦是衣着华丽手执金筷,一切都像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噩梦。
赵家是他心里永远的刺,哪怕即刻挫骨扬灰,都不足以解恨。
但除了鹭洲赵家,天下还有多少赵家?
他授意翁奕为大兴商路,情绪复杂至极。
国库空荡急需贸易往来充实,白银四流足以富国强国。
但要救的是贫苦百姓,不是某些早就忘了高低贵贱的畜生。
乾清宫夜深仍点着灯,久久都没有就寝的意思。
陈毫远远看着御案处的灯影,有些糊涂。
十七岁正是畅快恣意的时候,陈毫偶尔看皇帝时觉得正是少年时,有时又觉得他总背着沉到不堪卸下的心事。
——已是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若理政太累搁置不看便是。
怎么十七岁的年纪,像是溺入深水,时刻喘不过气来?
程潮带着皇帝进入黄府时,心里是绷着的。
他其实很清楚微服私访的要害。
第一回私访,张平自尽,朝廷如劈下惊雷一道,南北皆是震荡大动,六部尚书换了三位不说,抄家查出来的赃银一口气填平了国库。
第二回私访,十二营重改三大营,紧接着就是秋猎北征,不仅劫河镇湖,还挑起战事一箭杀了俺答汗,新封顺王。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帝王的旁侧犹如一个缄默的影子,但同时也踏在世事惊变的漩涡前。
“程大人有失远迎,见谅见谅!”黄家老爷在门前拱手,一侧身道:“贵宾上席,请进!”
程潮一扬下巴,迈步进去了。
柳承炎走在他的身后,看清黄文盛衣上麒麟纹时笑了一下。
锦衣卫立刻留意到,后背已经在冒冷汗了。
——你们这家人且等着办丧事吧。
黄老爷子还见这小伙子面生,多嘴问道:“听说这是你的弟弟?”
“是是,”程潮强笑道:“……走吧?去前面坐坐?”
“嗯。”
宫里宫外,当真是不一样。
宫里严规苛矩,宫人穿着打扮均有严密审查不说,便是不小心在主子前面出了个虚恭,因着这一个屁都可能送掉小命。
那里是离最高权力最近的地方,上至首辅阁臣,下至宫女太监,所有人都像是活在刀尖上,从来不敢穿错衣服的颜色,说错一个称谓。
可一旦出了宫外走到民间,像是一切都反过来,尊卑对错尽是模糊了。
一方面是前朝皇帝太过乖张,不理政不治国,天子乱则江山崩,礼制仁义四处碎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