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松开了他,将人往外稍稍推着走两步,到了院外,“不要想这么多,早些回去睡,睡醒了就好了。”
胡说八道。
根本不可能好。
余洛站定在院子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将自己头顶的发簪取下,转头又跑了回去,交到了林寂的手里。
“给我这个做什么。”林寂问。
“你若是不想待在府里,想走也可以。我不留你了。这个簪子是值些钱的,别再说你身无分文了。今夜是我莽撞,你权当我没来过吧。还有,谢谢你救了我,以后若有什么难处……”
余洛话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也还是,可以来找我的——如果我还在金陵城的话。”
小世子这是要告别了。
“嗯。”
林寂收下的簪子,“我记住了。”
余洛这一夜睡得很不好,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裴寒凛成婚,然后林寂过来抢了他的花轿。兄长一怒之下将人杀了。
当场给他吓醒。
外头鸟雀啁啾,鸳娘正在给他挑着衣裳,见人醒了便教丫头们上前来服侍着。
昨天哭得昏昏沉沉,又做了一场噩梦,余洛脑袋都不太清楚了,直到鸳娘不仔细碰到他手腕,才让他陡然清醒过来。
“呀,小公子,你这怎么……”
“昨日不小心被灯油烫到了。”余洛讷讷两句。
“那您昨日那簪子怎么不见了。”鸳娘又问。
“就……不见了。”
他倒是不太擅长撒谎,好在鸳娘也只这么提一嘴,便着人又给他拿来几只更为华贵的。
洗漱过后,将人好生打扮起来。
这一次打扮比上一回花的时间长很多,发饰佩饰也都尽往华贵了去穿戴。天青色的对襟下是月白色长裙裾。配着鸦青的苏绣云锦披风,整个人都透着说不出的金贵。
也太奢靡了。
“鸳姐姐,这个值多少钱啊。”
“这镯子吗,那可贵重着。少说值上千铢了。”
早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好东西,就不送那一枚簪子了。
余洛看着手腕处叮当作响的镶嵌着玛瑙红玉的金镯子,微微叹气——连离别礼物都送得那么磕碜。
不过一枚白玉簪子而已。
“世子不开心吗。”
鸳娘替他梳着冠发,“宫里可是有很多美味的吃食,是咱们府里比不上的呢。”
他看上去兴致缺缺。
鸳娘日日跟在公子身边,对他的心思也是知道一二的。
这富贵子弟看上落魄书生的故事是那茶楼里最爱唱的,没成想这事情也能落在自家小公子身上。
要说以前这小公子吧,那眼高于顶,看上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恨不能直接飞上枝头当那凤凰。
到如今怎么还就对那一穷二白的死心塌地。
连性子都变了不少。
鸳娘早先盼着小公子能懂些事脾气顺一些就好了。但如今人脾气顺了,她又觉得怪心疼的。
将一枚金色簪花步摇别入余洛的头顶,衬着他如雪的肤色越发白皙。
有些疲惫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少了几分朝气,倒透着些惹人心疼的文静。
怎么病恹恹的。
本来是喜事啊。
鸳娘叹了口气,再给余洛点上一点朱红。
杏仁一般的明眸如玉,似乎没什么波澜。
那近来一直在笑的唇角如今却耷拉着。
但这并不妨碍这张脸打扮过后的愈发明艳的姿容。
鸳娘摆正了看着铜镜里反射出的容貌,“小公子生得当真是好看。今日入宫,皇后娘娘一定会大吃一惊。”
余洛没有应声。
今日毕竟是久居佛堂的皇后娘娘难得设宴,金陵城内的世家大族们都以能得一份请帖为荣,都是挤破了头地想来。
可不知怎么,那李将军府却没动静。
一大早地悄无声息地退了宫里来的帖子,称病说是去不了。
那谁不知道李瑄自小跟着他父亲在边境吃风沙长大的,一年到头也没个什么病痛,怎么忽然就说起不得身了。
莫非那传言都是真的。
传闻刚入金陵城不到一年的广陵郡王,早就和余家的小世子结下了亲事——不过是因为世子年纪尚小,才想说等两年再成婚。
未曾想今年兵权动荡,又因为余皇后的缘故陛下下定决心削了余家过盛的兵权。
那广陵郡王又快被封太子了,自然看不上这权势式微的余家。
便舍了那小世子,又和新贵李氏结下婚约。
本也只是传言,三分真七分假的说不明白。
那余家三公子深居简出,无从考证。
可如今皇后娘娘设宴李氏还不来,仿佛正做实了谣言——
李瑄自知抢了余家的亲事,不敢来赴宴。
其实有广陵郡王魏闻绪撑腰,倒也不必畏惧余家至此。
那李氏虽未来,可其表亲王寅不过官居六品,气焰却十分嚣张。听见背后嚼舌根的说李瑄得罪了余洛,故而不敢来赴皇后的宴,立刻反唇相讥:“李瑄表哥才不是因为得罪余家世子才不来的。前几日他还去余府上大闹了一场,哪里真的会怕那余家。”
“可好歹余大人是在朝中有些官职的,同为陛下效力。说到底,总得顾忌一些。不来也是正常的。”
那王寅又不可一世地说道,“等广陵郡王成了太子,那我们李瑄表哥就是太子妃,是君。那余家再势大,那也是臣。有什么可忍让的。”
末了,又把余洛半夜里找人去打伤李瑄这种子虚乌有的谣言说得煞有介事。
说那余家小世子善妒又乖戾,相貌也粗鄙,难怪郡王非得退了婚。
过了一把嘴瘾,他是舒坦了。
但想着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宴请,便还周转两句回来:“说到底,皇后娘娘是生得极好的。但凡是这余家那位小世子像模像样点,能得半点皇后娘娘的形神,又怎么非得落到惹人厌弃的下场。”
周围附庸之声一片。
众人心里那杆秤都是在打量相同的事情。
那皇后虽是尊贵,可毕竟膝下无子,还是比不得日后要成为太子殿下的魏闻绪。而余泽虽在身居内阁高位,那身份极为尊贵。但魏闻绪的亲舅舅,那可是内阁首辅,官位可是压了那余泽一头。
而余侯手里的兵权,只怕是到头来也会划了大半去李氏手中。
虽说余家势大,但如今,是李家更得罪不得。
陛下毕竟垂暮。
大家伙都是金陵城里混着的,自然知道轻重——
谁能成为新太子,谁才是日后这金陵城的天。
几句谈笑间正要把刚刚过于尖锐的话题盖过去。
不曾想一个转头看到个器宇轩昂的身影阔步踏入殿内,一席深绛色广袖袍子灌着风,羽冠高束于顶,剑眉星目好不飒爽。
是个眼生的少年。
可他袖口的图腾可不眼生,入宫门而不落佩剑,可见地位至高。
是云南王府的小王爷。
裴寒凛。
众人面面相觑,暗叹云南王府的人不知何时竟入了京,且之前没听到半点风声。
怪不得久未设宴的皇后娘娘会忽然宴请,原是有远方来的贵客。
少年看上去年方十六七的模样,直接又宫女引路坐在左侧第一座。
“这位,可是裴小王爷。”
“是啊,听闻裴王爷膝下无子,也不打算娶亲。将来的王位就是传给这位弟弟的。”
裴寒凛不喜与人打交道,故而寒暄也只是一两句作罢。只独自斟酒喝了两杯,又看着门外,像是还在等谁。
那冷漠的眼底也只有瞥那两眼的时候,还能有些柔意。
眼看着快到时辰了。
魏闻绪向来礼数周全,都是提早来的。这次果不其然。
他极少出席如此正式的场合,虽入京一年,可还有不少权贵子弟从没见过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
故而此番,甫一入殿。
便是万众瞩目。
那王寅上赶着去迎合,以示亲密。可今日不知怎的,那位向来待人周全的郡王脸色发黑,他说了好几句对方都不搭理。
一时间竟有些下不来台。
心里头有些琢磨,夹着尾巴先回去了。
只看那魏闻绪在堂上扫视了一圈,招呼了大内总管来问,三两句后看到总管摇了摇头,郡王脸色更黑了。
再往前走时,看到高居左侧第一座的是为眼生的少年,待到再推断出身份。眼神倏然有些变化。
裴寒凛刚喝完面前一盅酒,得些滋味,想再要些。
“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裴小王爷。”
魏闻绪向来会做人,即刻便取过对面桌案上的酒,给裴寒凛亲自斟上,“不知令兄是否一同入京了?”
“家兄自是在南境的。我入金陵城,是有要事。”
裴寒凛说话不似这些金陵城的官宦,惯会虚实相掩。
他的应对都很直接。
“裴小王爷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魏闻绪此言是把自己放在了主人位置上。
裴寒凛听说他言语里那些小便宜,只在心底冷哼了声,再敬一杯酒却没有答话。
是不想和他再攀谈的意思。
魏闻绪知道他本就看不上自己——云南王手握国朝最大兵权,当年异性封王,风头无两。
若非陛下无子。
他怎么会看到上自己这毫无实权的边境郡王。
魏闻绪坐于右侧第一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眼神扫着对面年轻的少年——若他日后想长久地坐稳这太子之位,甚至于登基称帝。
是一定要和这位未来的王爷打好关系的。
只是云南王这些年来一直驻守南境未曾入京,更不曾干涉内政。
在眼下这个兵权动荡的十分,令这弟弟入京。
还说是什么“要事”。
魏闻绪端着酒杯,再三权衡着这句话的分量。
那王寅看不出今日魏闻绪心情不好,又上前来敬酒,“郡王表兄,近日又见面了……”
话未说完,那魏闻绪不悦地打断:“王大人客气,怎的喊我表兄。”
“郡王要同表兄成亲,可不就是我王寅的亲表兄了吗。日后都是一家人,这杯酒我就先敬……”
魏闻绪眉头轻轻拧起,那王寅果真瞧着苗头不对。
心想:难不成这位广陵郡王是和李瑄表哥闹了不愉快不是。
脸上赔着笑:“李瑄表哥是从军多年的,自然也是性格硬朗,若是有些什么得罪的地方……”
魏闻绪向来礼让李氏三分,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只一贯晾着那李家的表亲。没搭一句话。
王寅没讨到好,灰溜溜地再坐了回去。
“吵架了……诶,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属实正常,属实正常……”
“皇后娘娘设宴,不是从三品一下不得入内吗。”魏闻绪招来总管,扬起几分声音问了一句,顿时那王氏噤声不敢再言。
“那王大人毕竟是李少将军的表亲,他是拿着李少将军的帖子来的……”那总管解释了一句,见魏闻绪脸色不好,赶忙使了个眼色。
教人‘请’那位王大人先回去了。
那堂上坐的都是人精,如今面面相觑对了个脸色——事情好像不大对劲。
怎么这位广陵郡王和那李将军府要划清界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