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寝室就在眼前,女官推着殿下进入寝殿,大门关闭,侍女懂事地守在大门口,而那个戍卫着亲王的男人也留了下来。
这个一脸僵硬的男人,冷冰冰地伫立在门口,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变成了一尊刻板的雕塑。
可他的胸膛并不因呼吸而起伏,在寂静的走廊里,不存在第二道呼吸的声音。
小侍女不住打了个寒噤。
玛丽女官拉起重重的帘幕,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道:“殿下也看到那孩子了吧?她就是我选择的继承人,在工作上无可挑剔,而且正值壮年,是个冷静透彻的人……殿下意下如何?”
缪宣透过傀儡看了一眼侍女,有些奇怪地发觉她虽然站得笔直,但浑身僵硬,好像十分紧张的模样……
不过既然是女官承认的弟子,那想必会是合适的人吧。
缪宣答应了:“我会让夜莺与信鸽的人来和她接触的,她到底如何,就看大家的判断吧。”
首席女官是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需要他或者陛下的任命,还需要得到侍卫、夜莺和信鸽的认可。
“多谢您,这都是那孩子的荣幸……”玛丽的心思完全不在她的弟子身上,她会提及她也只是为了舒缓气氛,因为接下来她就要面临这一次的——
“陛下,莫纳殿下来看望您了!”玛丽略微提高了声音,“您感觉怎么样?”
当最后一帘帐幔被掀起,一座半开放的阳台暴露在两人眼前,玫瑰花和常春藤挤满了这不大的空间,让它显得绿意盈盈、
在一座小茶几后,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靠在摇椅中,怀中捧着一只大白兔。
老妇人的面孔上遍布皱纹,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澈如孩童,她下垂的眉眼带着几分西部区的愁郁苦闷,唯有表情格外的慈祥平和。
她望了过来,于是那双眼眸中也带上了笑:“谁来了……啊,是莫纳。”
女王低声笑起来,声音轻快:“莫纳,我还以为你这个月去锡兰了呢,毕竟爱娜刚刚和我读了你寄给她的信件,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瞧我,又记错了,玛丽,你都不提醒我。”
玛丽抿着双唇,勉强微笑:“陛下,请您恕罪。”
缪宣倒是神色如常,他没有露出丝毫异状,只推着轮椅来到茶几前:“姑母,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快来喝点茶。”女王示意女官倒茶,她这一边摸着怀里的大兔子,一边促狭地笑起来,“看看我们的莫纳,竟然已经有了这么英俊的容貌,真是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成年了吧?要给莫纳订未来的妻子了呢。”
玛丽低下头,不让女王看到她的表情,缪宣则温和地应承:“好,那就让姑母费心了。”
女王笑着眯起眼:“我们的莫纳这么好,也不知道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孩,爱娜那孩子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未来的嫂嫂……”
缪宣:“……”
缪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陷入沉默,而他意识海中的小系统已经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这几年来,女王的健康状态就开始了快速的下滑,快速衰老的身体带来了心理和生理神的双重病痛,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几乎要带走她的性命,即便熬过难关,还是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如今的女王还时常看到幻觉,比如把兔子看成夭折的小女儿,再比如看到还未成年的侄子……
就好像,她身边的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然而女王并不是一味地沉溺在幻觉中,她仍然有一半的心神被停留在现实中,这固然给她留下了能够应付家国大事的理智,但也给她带来了加倍的痛苦。
比如在见到如今的缪宣时——女王有的时候仍然会保持着幻觉,把缪宣当成曾经的少年;有的时候又会恢复理智,再一次想起夭折的孩子们,重复丧失挚爱的痛苦。
至此,缪宣就不再长期停留在宫殿中,属于君主的权责再次被分配,这个帝国的行政权力几乎已经全部下放给了内阁、议会和军队;至于皇室的夜莺和信鸽,这两个组织都由缪宣管理。
缪宣深吸一口气:“姑母,这一次我会在家里停留比较长的时间。”
“那可太好了!莫纳一定要参加春季的舞会!”女王笑着叮嘱,“爱娜都已经和她的小男朋友约好了,我们的莫纳那么温柔俊美,一定也会得到女孩子们的喜爱吧?”
缪宣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王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也松开了手,那只雪白的大兔子跳下她的膝盖,钻到阳台上的草丛中:“我知道莫纳有着更好的志向,总是很忙,在诺德诺尔和锡兰之间往返,没想到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了,真是太好了。”
缪宣垂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些都是我已经无力去承担的责任,只能全都交给莫纳……”
女王停顿了良久,突然慢慢道:“这一次也是一样,莫纳,下一任王储,埃尔图萨公爵的接待,就交给你了。”
缪宣一怔,迅速地抬起头,他望见了姑母的双眼,虽不知道此时的女王是否是清醒的,但她碧蓝的眼眸却清澈极了,像是数十年前的诺德诺尔河,倒映出了他的影子来。
阳台正对着远处的诺德诺尔河,隐约能见到来来往往的热闹汽船。
白兔又从草丛里跳出来,蹭过缪宣的小腿,消失在大门后。
“去吧……莫纳,去吧。”女王像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轻声道,“都交给你了……”
只要尼亚特尔柏还没有彻底进入现代社会,王室也仍旧是名义上的统治者,那么这王储继位、君王换届,就必然是第一等的要事。
缪宣在和女王达成共识后,还要代表王室与内阁联络,这是一个极其折磨人的过程,不论是对缪宣还是对内阁的诸位大臣们。
万幸,再艰难的折磨也结束了,在多次商议后,两方达成共识,定下了王位继承的最终方案。
“埃尔图萨公爵,二十九岁,一年前丧妻,育有一子一女。”伊恩收起手中的书册,言辞刻薄地点评,“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古板又胆小,唯唯诺诺,就连他的管家都敢对着他大吼大叫,他应当和他的父亲一样,在他们那闭塞的封地和城堡中过一辈子。”
“这不是很好么?”缪宣失笑,“下一任君王不需要雄才伟略,他得延续如今的格局,把属于君主的权利分给议会……这个社会的未来是不属于□□的。”
“我想,这一趋势在《大宪章》公布之后就已经成为定局了。”
伊恩定定地望着缪宣,此时他们都坐在宽敞的马车内,窗外的晨光落在缪宣的侧脸上,这让他本就清澈的眼眸变得更加温柔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恩的执念已经不再是“让殿下登基”,或者更幼稚的、“追随殿下攻占鸢尾”,如今的他早已摒弃了这些不成熟的理想,毕竟尼亚特尔柏的未来不需要强势的主君,而且殿下确实不愿意承担起这个帝国……
可他如今的渴望,却比孩童时的幻梦要更加的不可理喻,更加的寡廉鲜耻,更加的痴人说梦。
“我是不会奉那平庸的家伙为主君的。”伊恩的情绪几乎是冷漠地道,“他只是一个代表着王室的符号,可殿下,我只认您。”
缪宣:“……”
缪宣无奈极了:“伊恩,我是不会继承王位的。”
伊恩垂眸:“我明白。”
缪宣心想你明白什么啊你明白,都已经成了执掌刑罚的人了,眼看着下一任首相也即将交到手中,可看这幅样子怎么比小时候更轴了……
他只好转变话题:“各地的总督或者他们的使者已经陆陆续续登陆了吧?罗斯德已经接待多少人了?”
说到这个伊恩可就不回避了,他直视着他的殿下,义正辞严:“其余的总督也就罢了,我认为我们的阿依德诺——最老牌的殖民地之一,不应该交给海盗与流氓。”
早年鸢尾和玫瑰又双叒叕在冰海上开战,当时情况紧急,王室和议会一起做出了许多妥协,比如找了一位一大把年纪的继承人,再比如提高海盗的地位,宣传鼓吹那些只掠夺其他国家而保护本国居民的“正义”海盗。
……其实对尼亚特尔柏来说,这种强盗逻辑也算是传统艺能,毕竟殖民地的存在就是他们侵略与掠夺的成果。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回避的脉络,缪宣身处洪流之中,没能做出任何改变。
“阿依德诺的新总督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殿下十分强大,但还是请不要让他接近您。”伊恩紧皱着双眉,“我在罗斯德的港口和他有过接触,但还是不确定他的能力,而且他的行为非常狂妄,这次的宴会——”
缪宣一听就知道伊恩在想些什么,他立即拒绝:“不行,所有的总督都要参与。”
伊恩不情不愿:“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抵触并憎恶着这个所谓的海盗总督,仿佛生来的宿敌,这可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经历和诡谲能力,而是因为什么更叫人在意的东西……
“我们到了。”
马车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停止,缪宣掀起车帘,看着窗外的小剧院:“这一次也进来坐坐吗?”
抢在人偶动身前,伊恩率先跳下马车,抱起了他的殿下:“当然。”
缪宣一愣:“我来就可以了。”
“下一次吧,今天我坐在这边,比较方便。”伊恩只觉得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像是着了火,随口找着理由,“殿下……您太轻了。”
是的,太轻了,童年时就失去的行走能力限制了这具身躯的身高,仿造的双腿无法带来结实有力的骨肉,有那么一刻,伊恩甚至产生了轻佻的幻觉,好似他怀里抱着的是一枚羽毛,一枚注定被风吹走的羽毛……
伊恩下意识收紧了手臂,立即就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果然得到了殿下问询的疑惑视线,他不自然地回避,视线略过那扣至喉结的黑色高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