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宣揉了揉额头,坐直身,顺便合上了手中的书:“我看到了,信件里汇报得很清楚,辛苦你了,撒迦。”
“这没什么,都是我该做的。”撒迦利亚笑了笑,在空置的座椅上坐下——按照殿下的习惯,他的书房中只需要准备单独的座位就够了,信鸽是不会长期停在这里的,女王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支持她长时间离开皇宫,按理说这个座椅完全没有必要设置……
除非还有一个人,他能频繁地出入这间私密的书房,而且每次都长时间停留。
撒迦利亚:……
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又、是、你,伊恩-帕西瓦尔。
这四年来,撒迦利亚一直驻守在锡兰郡,要说最让他的不安的事情总共有两件,其一就是帕西瓦尔。
这家伙一把年纪了还是不愿意结婚,只是到处传扬绯闻,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但偏偏他的身边一个情人都没有,所谓的香艳故事都是空穴来风,这家伙一脸庄严肃穆,说什么工作繁忙不得不奔波碌碌……然而却还能腾出时间消磨在殿下这里。
不论警告多少次,都无法规劝是么?
这个顽冥不灵、玷污信仰的家伙!
帕西瓦尔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不论他心里怎么想,在殿下面前必然是规规矩矩的,而更令撒迦利亚担忧的则是殿下本身。
极少有人知道在八年前的圣灵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了漫天飘落的玫瑰花瓣,他们不知晓白色狮鹫的死亡,普通的民众们尽情享受了那个美好的夜晚,直到一个月后,鸢尾发难,王室这才宣布了迟到的噩耗,再接下来……
那一晚的惨案重演彻底摧毁了皇室温馨的小家庭,偏偏鸢尾又乘机侵犯,女王陛下和殿下只能从悲痛中强打精神,亲手埋葬了小公主,配合着议会,与鸢尾开始了长达四年的拉锯。
在四年前的冰海战役前,尼亚特尔柏并没有多少优势,当时极少有人承认他们有赢面。作为军官,帕西瓦尔当然要奔赴战场,撒迦利亚也作为随军牧师与军医参战,可殿下却不听从他们的劝阻,同样抵达前线。
那一次的战况也确实惨烈,到了最后领导军队的将军一路换到帕西瓦尔,虽然是玫瑰取得了这场胜利的最终胜利,但他们同样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也是在这朝夕相处中,撒迦利亚才发现了殿下隐藏在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并不怎么珍惜自己的性命。
撒迦利亚不知道这种心理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殿下把它藏得很好,尤其是对着身边的人,他用温柔和包容彻底掩盖了一切!
在殿下的心中,他的存活的根本是为了亲人和挚友,可假如他的死亡能换来更好的结局,他是不会介意赴死的。
撒迦利亚在发现这一点后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可他根本就劝诫不了殿下,更何况治愈这种倾向呢?
不仅如此,亲王殿下还坚信骏鹰仍然活着!
明明在八年前,猎鹰和夜莺已经在追击中击杀了他,他们甚至还带回了骏鹰的尸体,不论怎样测验都证明这就是本人,可殿下就是不相信!
“撒迦,你已经看到消息了吧?”
亲王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撒迦利亚立即回神:“是的,下一顺位的继承人是埃尔图萨公爵……虽然相隔的亲戚关系很远,但是他的祖上曾多次与皇室联姻,和安略亲王一样,他有这个资格。”
王室照着族谱找远房亲戚,安略的封君安略公爵成为王储,尽管他的年纪只比女王小一岁,膝下也没有子嗣,但他在血统上却无懈可击。
——这个决定说到底也是无奈之举,女王用它来拉拢了盟友,紧接着尼亚特尔柏便和鸢尾开始了长达了四年的敌对,直到玫瑰取得了冰海战役的胜利。
但八年过来,安略亲王到底是没挺过女王,说句不客气的话,他的死亡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比起这位同样无后代而且衰老的未来君主,大家宁愿换一个有子嗣、只是丧过妻的王储。
说来这件事情其实也相当讽刺,这位被大家看好的未来王储也有个复杂的身份。
小埃尔图萨公爵的生父曾与王室联姻,他当时的配偶是在位不足一年的伊丽莎白三世,而在那位女王逝世后,这个老公爵就立即回到封地,迫不及待地又娶了一位封臣的女儿,从此宅在庄园里不挪窝了……
现在竟然轮到小埃尔图萨来继承女王的皇位,这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新的继承人将带着他的家庭,在一个月后抵达诺德诺尔,能借此把埃尔图萨郡的控制权带回尼亚特尔柏,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缪宣轻声道,“撒迦,我想问教会借一位擅长进化医疗的牧师。”
“好的,我这就去挑选。”撒迦利亚点头,随即担忧地问道,“殿下,我听说陛下的近况又有些恶化了?”
缪宣沉默片刻,苦笑:“啊,熬日子而已。”
诺德诺尔,行刑高台。
这座由木板与石块搭建的古老建筑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承载过无数的囚犯与尸骸,鲜血一次次地喷溅在这古老的台面上,留下几乎无法洗刷的脏污痕迹。
而今天,这座高台又要表演一场崭新的死刑,和以往的绞刑不同,此次的死刑是斩首示众,被处刑的罪人是恶贯满盈的海盗笛奇,他驾驶着噩梦“盎格鲁”船只,在海盗之中的外号是黑胡子,平生犯案无数,逍遥法外多年。
他的罪名十恶不赦——在十年前,这家伙谋杀了殖民地阿依德诺的总督,不仅如此,他还取而代之,占据了总督府,对治下的民众开始惨无人道的剥削!
当然,这个剥削到了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只要保持安定就好,假总督的真正罪名是光剥削不上供,这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除此之外,笛奇在两年前还勾结当地的土著领袖,试图让殖民地脱离伟大的尼亚特尔柏,成为他一个人的国土!
这一点是尼亚特尔柏这个骄傲帝国所不能容忍的,当年就连趁火打劫的鸢尾都没能抢走哪怕一寸土地,如今这个海盗出身的小贼竟然也有了这种心思?
背叛者是被所有尼亚特尔柏人共同排斥的,于是正义之士恰好出现,他推翻了笛奇的邪恶统治,活捉罪人送回诺德诺尔,让他当着所有诺尔诺尔人的面谢罪。
至于义士本人,那当然是勉为其难成为阿依德诺的总督,好好经营那片民不聊生的土地。
“是他!”
“上去了!上去了——”
“海盗,那就是海盗!”
“该死的家伙,尝尝这个!”
早已等待在行刑高台下的人群终于等到了正菜,他们开始兴奋地喧闹起来,投掷烂菜叶或石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被严阵以待、扭送上台的家:
他干瘪瘦削得可怕,完全不像是传说中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而当照着他头脸的麻布被掀开时,露出的真正面容——这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丑陋又癫狂。
人群失望于受刑者的模样,又兴奋于他的狼狈,在短暂的静默后,他们又喧闹了起来。
至于这个大名鼎鼎的凶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被抓捕后,笛奇就没有吃过一餐好饭,被押送回尼亚特尔柏的漫长海路也摧毁了他的健康,再加上承载了理想的土地自此破灭,视作信仰的“盎格鲁”又被海怪焚毁,包裹着他的万千心音充斥着冗杂的恶意……
笛奇早就疯了,但他的疯狂并不影响行刑,刽子手早就准备好了刑具,就等着砍下罪人的脑袋。
若不是要把这家伙的人头送回阿依德诺,他还享受不到斩首呢!
众所周知斩首是属于贵族的刑罚,对低贱的人来说,会持续很久的、痛苦的绞杀才是他们的标配。
那些死忠于笛奇的家伙,一半被行刑官伊恩-帕西瓦尔吊死在罗斯德的港口前,另一半则被新任总督德雷克-布朗吊死在依阿卜的悬崖上。
罪人被压着固定在断头台那三角形的闸刀下——这是来自鸢尾某位君主的杰出发明,他最后用自个儿的脖子证明了它的好用。
知道这一段逸事的人们发出讥嘲的声音,而就在此时,传令官昂首阔步地走上邢台,他朗声宣读起犯人的罪行:“我们即将处死的,是叛国罪人笛奇……”
人群给予了积极的回应,所有人都长大了嘴,欣喜地听着这刺激的消息,当传令官读完手中的卷轴后,人群竟然还发出了有些遗憾的声音。
不过紧接着,更刺激的场面就来了,刽子手走上前去,只见那闸刀高高落下,鲜血喷涌,还不待死刑犯挣扎,他的脑袋就骨碌碌地落在地上。
接下来,刽子手提起这黑胡子的头颅,绕着高台走了一圈,粘稠的鲜血滴答落地,保证所有人都能看清楚这颗脑袋的死状。
于是人群涌起欢呼,尽管其中很多人在今日前不知道笛奇是谁,“盎格鲁”是什么,阿依德诺又是哪里,但他们就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