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封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就像一团被阳光晒化的泡影一样,静静地淡褪了。
楚纵是第一个发现的。
对与封梧有关的事,他总是表现得超乎寻常地敏锐。
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但房间里已然人去楼空:
床边用来打地铺的床垫被妥帖地卷起倚靠在墙上;御寒的薄毯叠得四方,安放在床头柜上,上面人的体温已经散尽了,触手一片冰凉;书桌上属于封梧的课本被收拾干净了;打开衣柜,临时挂在这儿的衣服果不其然也不见了。
仅剩的漏网之鱼只有插在笔筒里的几支笔,还有书桌中央,被一个色泽丰满的三阶魔方压着的纸条。
书桌上的东西不是楚纵的就是封梧的,楚纵确信这些都不是他的。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张纸条,先是费解,渐渐的,感到一阵空前的嫌恶——他偏偏不能当做没有看见。
纸条是被剪裁好的,平坦、工整,上表面没有一丝褶皱,白色自中心延展出去,在视线的焦点隆出一片愈加不容忽视的幻觉的弧度,可这弧度又太过光滑,以至于驻不下观测者片刻的揣度。
只一眼,楚纵便认定这将是某种不怀好意的袒露。
他伸出止不住痉挛的手指,小心地将它握持在手里,又粗暴地把它揉成了一团。它最终成了一团不再有别于废纸篓里任何一张纸的存在:普通,且无关紧要。
楚纵把它弃置一边,仓促地往身上套上t恤和裤子,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塞进了侧边的裤袋里。
他兜着这轻如无物的一团,连书包和校服外套都不曾拿上,便匆匆奔往门廊。他从贴了挂钩的墙壁上取下一串钥匙,辨出其中最陌生的那一把,走到了对面那扇蒙尘的防盗门前。
防盗门顶上的正中央赫然挂着“202”的牌子。
除了帮封梧收拾东西的那一次,他不曾再进过这里。他没想到有一天,这扇陌生的、光秃的、散布着赭红色擦痕的大门,居然会成为一场陷落的入口。
他短促地吐出一口浊气,敲了三下门。
没有人应答。
他又按了两下门铃。
仍旧无人应答。
他只好悻悻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抵上门锁。这把钥匙是封梧留在楚家备用的,而今封梧失踪,不知为何却把钥匙留了下来。
开锁的过程犹如噎食吞咽的过程,慌不择路的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正如噎在食道里固执己见的食物残渣,越是费力地吞咽,胸腔滞塞的痛苦就愈发难以忍耐。
接连几次后,门终于开了。
楚纵顾不上在门廊处换鞋,一径踮起鞋跟,急吼吼地冲了进去。
满屋子都漂浮着一股老旧的充满灰尘的气味,四面墙壁的装潢极有格调,背景却无一不是灰败得几近翻出霉迹的石灰涂层。所有透光的门户都被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密不透风的暗。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处安放家庭的居所,他们只会觉得这里是一个被弃置的临时出租屋,一个容纳人生存的旧仓库。
显而易见,自从屋子的女主人离世后,屋里的一切都随之败落了。
除了楚纵焦灼的脚步声外,屋里没有第二道人声,空气虚无的面纱被闯入者的一呼一吸静默地拨开。
但无论拨开多少层,静默的背后只有另一种静默:封梧并不在屋里。
电器的插头被拔掉了,冰箱里的冰化成了常温的水,衣柜门后是一排空空荡荡的挂衣钩,那个下午他与封梧一起收拾好的大型收纳箱都不翼而飞。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开。
正如封梧与他蓄谋已久的相识。
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
而楚纵从来不喜欢服从安排。
他望着手里未曾拨出去的通话,听着耳边无不嘲弄的忙音,忽而感到一阵偌大的恼怒与颓然。
如果此刻封梧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他一顿,大声质问他凭什么。可所有的恼怒在“封梧离开”面前,都成了最谦卑的恳求。
他只想他回来。
楚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裤袋中央的凸起,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内,这团纸已然附着在了他的皮肤上,悄无声息如从躯体里生长出的固有沉疴,只有指腹触及棱角,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虫蚁蛰咬的细微的酸。
他于指尖微妙的触觉中倏地了悟了封梧这一个月来超乎常人的平静,和他昨夜话里古怪的退避。这了悟来的太晚。
然而,直至如今,他依旧抗拒打开这个纸团,像在抗拒一个既定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