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

“……若是我能入朝为官,我一个月内说服陛下减免天下钱粮,五十年内不收税,天下百姓自然丰衣足食,再无税赋之苦……三个月内诛杀奸佞以清君侧,陛下从此远小人而近君子,国家自然就会强盛……若有权臣不许,我实力微弱,自当休养生息,虚与委蛇,与权臣妥协,换取权臣的支持……此后我暗暗在朝中招揽清流,在民间招募死士,不出三年,天下百姓皆因我而富足,我贤民遍及天下,人人拥护,朝中更是以我为肱骨,我实力定然超过那些奸佞权臣……我自当请奸佞之辈饮酒,若是他们知趣自动辞职,我愿意放他们一马,若是他们不是抬举,我就掷杯为号,数百刀斧手一拥而出,将那些奸佞之辈砍成肉酱……从此,国泰民安,天下百姓富足,男耕女织,鸡犬相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想到薛平贵的豪言壮语远大志向,王宝钏只觉自己遇到了世上最有才华最有志气之人,苍天待她何其之厚也。

一阵寒风吹过,她微微颤抖,随手伸出了手,可是却没有拿到预想中的皮袄。她一怔,转过头,这才发现丫鬟不在房中。她笑了,是了,是她让丫鬟不要进来的。

王宝钏去取了皮袄披上,又一次趴在了窗前看花园中的雪景。这些雪景自然比不得与薛平贵相遇的那一处的美景,但是却也有共通之处。王宝钏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心里甜甜的,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才华盖世且有豪情壮志之人。

“这才是我的良人。”王宝钏嘴角带着羞涩又甜蜜的笑容,两个姐夫个个都是纨绔,毫无才华,哪里比得上她的薛平贵?至于薛平贵只是个乞丐,家徒四壁都说高了,薛平贵多半是没有家的,这点王宝钏毫不在意。不就是豪宅华服美食金银珠宝车马仆役吗?这些她都有,薛平贵有没有一点点都不重要。薛平贵最重要的是有才华有志气,一定会成为盖世英雄。

王宝钏心中得意又温柔,看着天空的云彩有些痴了。

丫鬟走了进来,低声道:“小姐,要不要再去街上走走,或许还能够再次遇到……”

王宝钏的心怦怦跳,此刻到二月初二还有好久呢,若是能够再见到薛平贵……她的脸红了,道:“如此雪景,若是不细细欣赏实在是错过了,我们且再去街上走走。”

两人换了衣衫鞋子,又带了几个仆役,缓缓出了王家,径直向遇到薛平贵之处走去。

“小姐,路滑,小心脚下。”丫鬟提醒着,王宝钏却什么都不在乎,脚下越走越快,心越跳越快。

远处,果然有个人蜷缩在屋檐之下。

王宝钏面泛桃花,情不自禁地叫道:“薛平贵!”

那人听到叫声,缓缓转身,剑眉星目,却不是薛平贵。

王宝钏停下了脚步,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她不是给了薛平贵一些钱粮,让他找个地方住下,等到二月初二参与彩球选婿吗?那薛平贵自然不该再出现在这里的。

王宝钏毫不掩饰地长长叹气,对眼前的乞丐有些愤怒,你也配做乞丐,你也配躺在这里,这是我家贵哥哥的地方!但多年的修养终究压制了她的无名之火。

王宝钏看着与薛平贵一样破衣烂衫,蜷缩在屋檐之下的可怜乞丐,道:“来人,给他一些钱粮。”爱屋及乌,薛平贵是乞丐,她终究不能让眼前的乞丐冻饿而死。

那年轻的乞丐慢慢站起身,轻轻拂去身上的积雪,深深鞠躬,道:“在下谢过了小姐,无以回报,且赠诗一首。”

王宝钏失笑道:“你也会写诗?”那日,她听了贵哥哥的一首诗词,惊为天人,眼前的这个乞丐也想东施效颦?真是可笑。

那年轻的乞丐淡淡地道:“小姐以为在下不过是个乞丐,因此就不识字了吗?在下此刻是乞丐,以前却不是,在下此刻躺在他人屋檐之下,身无片瓦,可是在下心中却有江山社稷,小姐何以以貌取人?”

王宝钏一滞,不知如何回答。

那年轻的乞丐不理会她,自顾自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注1】

王宝钏呆呆地看着那年轻的乞丐,只觉这首诗词更是超过了当日贵哥哥的诗词百倍。她身体内一股热血从心中涌到了脸上,瞬间满脸通红,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好!真是好!天下间再无更好的诗词!”

那年轻的乞丐长长一鞠躬,傲然负手而立。

“在下自幼饱读诗书,为的是上报国家,下安庶民,铲除奸佞,还天下百姓朗朗乾坤,不想今日满腹才华却成了一个乞丐,更不想在下竟然会为了一些钱粮而赋诗一首,这多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些钱粮?那些《论语》《中庸》《大学》《孟子》就只值得一些几百文钱和几十个馒头?真是可笑啊。”

王宝钏呆呆地看着那年轻的乞丐英俊的脸庞,只觉这乞丐的气度风采容貌尽数比贵哥哥,嗯,比薛平贵更加的优秀。既生瑜,何生亮,为何两日之间让她遇到了两个才华横溢的男子?

丫鬟看了一眼王宝钏,低声道:“小姐,不如让他二月初二……”

王宝钏咬住了嘴唇,既然已经邀约了薛平贵,其可以三心二意?可是……可是……她看着那个比薛平贵更有气度更英俊的乞丐,只觉难以取舍,终于慢慢地道:“假如你有空,不妨在二月初二到丞相王家参与彩球选婿……”

王宝钏回到了家,心烦意乱。薛平贵和今日遇到的乞丐不断地在她心中闪现。薛平贵身上有种豪迈的气概,而今日遇到的那个乞丐身上有种儒雅味道,不论哪一种陡然王宝钏心动。

“到底……到底……哪一个才是……”这一夜,王宝钏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大堂中,大女儿长长吁了口气,三妹果然只是单纯,那就太容易处理了,几十个乃至几百个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的乞丐足够让三妹完全忘记薛平贵了。二女儿用力点头,虽然三妹喜欢乞丐超过贵公子的名声肯定是被无数参与角色扮演的贵公子知道了,但是丞相的女儿有点怪癖算不了什么的。

石介毫不犹豫地道:“来人,四处造谣,有无数贵公子假装乞丐博取丞相三女儿的同情。”

大女婿二女婿看着石介,真是无耻啊。

第二天,丫鬟看着窗外,积雪已经开始化了。她兴奋地对王宝钏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再去看看?你猜我们会遇到哪一个人?”

王宝钏心怦怦跳,她不知道哪一个人才是她命中注定的良人,那就交给老天爷决定吧,她遇到了两人中的哪一个,在二月初二就选哪一个为夫婿。

一行人才出了王家,就看到一个乞丐蜷缩在王家的屋檐之下。

王宝钏心中一动,是薛平贵,还是那个儒雅的乞丐?

“来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都在颤抖,究竟是谁在她的家外苦苦等待,在寒风积雪中忍饥挨饿,只为了看她一眼?

那屋檐下的乞丐抬头,既不是薛平贵,也不是昨日那儒雅的乞丐,而是另一张冷峻却又英俊的脸。

“怎么?在下再次避风雪也不行吗?丞相家就如此蛮横吗?”那冷峻的乞丐冷冷地对着王宝钏道。

他打量王宝钏一行人,慢慢地道:“来人可是丞相府的小姐,可是去赏雪?”

那个冷峻的男子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呼吸,仿佛在抑制什么,却控制不住,陡然睁开了眼睛,对王宝钏厉声道:“王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心存天下万民!为何在这寒冷的冬日,王丞相没有下令官府施粥施舍衣衫被褥?王丞相可知道天下多少百姓正在挨饿受冻?你作为丞相府的小姐,为何不但不劝父亲为国为民,反而四处游玩赏雪?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百姓嗷嗷待哺吗?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百姓在饿死冻死的边缘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心中就没有天下百姓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为丞相的女儿当随时随刻心存天下百姓!”

王宝钏被那冷峻的男子痛斥,心中不但不怒,反而敬佩无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中涌起,这个乞丐心中忧国忧民之心未必就比薛平贵少了。

她恭恭敬敬地道:“阁下说得是,我当劝父亲开仓放粮。”

丫鬟看了一眼王宝钏,低声道:“不如……二月初二……”

王宝钏咬住了嘴唇,难道又要邀约一个人参与彩球选婿?是不是不太好……可是,眼前的这个乞丐真是人中龙凤啊。

她咬牙道:“若是你二月初二无事,可到王府参与彩球选婿……”

王宝钏没有再去寻找与薛平贵和那儒雅男子的缘分。她逃难般地回到了王府,脸色绯红。王家从来不缺宴会,可是那些公子王孙个个只知道聊风花雪月,心中几时有了天下百姓了?

“为何乞丐之中有这许多才华横溢,忧国忧民的才子。”王宝钏看着天空,痴痴地道。

……

次日。

王宝钏不等丫鬟催促,再次决定出去走走。她待在小小的宅院中太久了,完全不知道天下才子都在乞丐之中。

“与一群纨绔子弟在一起,怎么可以管理好国家。”王宝钏看着天空,傲然道。乞丐都在忧国忧民,想着当官之后为国除奸,而贵胄公子都在想着莺歌燕舞。

王宝钏想到那些公子哥儿就厌烦无比,有钱人都堕落腐化了,唯有穷人才散发着生命的活力,而乞丐之中更是拥有无数才华横溢心怀国家人民的优秀才子。

“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我的良人。”王宝钏脸上发热,忽略公子哥儿,在穷人中寻找真爱的心更加的强烈了。

王宝钏带着丫鬟仆役上街,才过了一条街,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一面白墙上涂抹着什么。

这类事情王宝钏原本是不会在意的,但她此刻对乞丐有无比的好奇心,缓缓走近,却见那个乞丐拿了一块木炭在白墙上信手勾画,几笔之间山川河流跃然墙上。

王宝钏默默地看着,心中暗暗赞叹,好画!

那乞丐浑然不知王宝钏站在身后,画完了画,在一角题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注2】

王宝钏见那字铁笔银钩,题跋和绘画意境更是深远,忍不住赞道:“好!”

那乞丐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墙上的书画道:“信手涂鸦,坏了这面墙壁,恐被主人所怨,惭愧惭愧。”

王宝钏大声道:“阁下心中有江山社稷,有天下百姓的疾苦,这面墙壁有此名画,三生有幸,主人岂会抱怨,定然会取出酒水与君痛饮。”

那乞丐看着墙壁,叹息道:“何时才能国富民安,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屋住?”

王宝钏道:“只要我等心中有国家有人民,每日救百人,百日救万人,天下君子日多,解救天下百姓又有何难?”

那乞丐大笑转身:“姑娘果然是我辈中人,能够遇到姑娘是我三生三世的缘分……”他猛然住口,呆呆地看着王宝钏,眼神中又是惊喜又是爱慕,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宝钏的狐狸皮袄上,眼神陡然黯淡,苦涩地道:“……原来……你是一位贵女……为什么你是贵女呢……”他的眼角泪光闪烁,仿佛失去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王宝钏盯着那书画乞丐英俊的脸,心中刺痛。

那书画乞丐整理破烂的衣衫,缓缓地道:“能够偶遇小姐,人生之幸也,只是你我非是一类人,就此别过,永不相见。”大步离开。

王宝钏心中剧痛,如此才子,却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原因永不相见?

她不顾一切地叫道:“二月初二,王丞相府中彩球选婿,你能够去吗?”